德胜门的绞盘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转动,那扇隔绝了天下的厚重木门,终于在漫天孔明灯的辉映下,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
张维贤站在城门口,手里的刀已经归鞘。他看着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少年,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英国公,谢了。”
朱至澍没有废话,甚至没有行晚辈礼。
他随手将那个铁皮扩音器扔给身后的宋应星,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扔一个空易拉罐。
“殿下,宫里……”张维贤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知道,那是修罗场。”朱至澍脚下不停,经过张维贤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
“老张,记住了,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太祖显灵。”
说完,他翻身上了一匹早已备好的快马。
没有带大部队,只有夜枭带着十二名特战队员,每人腰间别着两把短铳,如同黑夜中的幽灵,紧紧护卫在他身侧。
“驾!”
马蹄声碎,敲碎了北京城深夜的死寂。
……
紫禁城,乾清宫。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浓重的檀香混合着煎药的苦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泰昌帝朱常洛躺在明黄色的帐幔中,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得像是一台快要散架的风箱。
就在昨天,他服下了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的第一颗仙丹,顿觉精神百倍,甚至还能下地走两步。
可今晚,药劲儿过了。
“药……朕的药……”朱常洛的手指在空中虚抓,枯瘦如柴。
跪在榻前的李可灼满头大汗,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盒子里躺着一颗鲜红欲滴的丸药,只有龙眼大小,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陛下,红丸在此。”李可灼的声音在发抖,但他眼底却闪烁着赌徒孤注一掷的狂热。
“此乃臣家传秘方,采首阳之铜,炼赤龙之汞,服之可通神明,延年益寿。”
首辅方从哲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理智告诉他,这药来路不正,可皇帝现在的样子,除了这药,太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给朕……给朕……”朱常洛眼球突出,那是极度痛苦下的渴望。
李可灼大喜,连忙捧着药丸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太监惊恐的尖叫:“什么人!大胆!这里是乾清宫……哎哟!”
“砰!”
厚重的殿门被人一脚踹开。
寒风卷着落叶,连带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蛮横地闯入了这片禁地。
“慢着。”
两个字,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金属般的冷硬。
朱至澍大步走进殿内,一身风尘仆仆的工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也没有看惊愕的首辅方从哲,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盯着李可灼——或者说,盯着他手里的那颗红丸。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寝宫!”李可灼色厉内荏地大吼。
“我是谁不重要。”朱至澍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重要的是,你手里拿的不是药,是催命符。”
“一派胡言!此乃仙丹!”
“仙丹?”朱至澍冷笑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了李可灼的手腕。
稍一用力,李可灼惨叫一声,锦盒脱手而落。
朱至澍稳稳接住锦盒,两根手指夹起那颗红丸,举到烛火下细细端详。
“色泽鲜红,质地沉重,遇热有微弱的刺鼻气味。”朱至澍一边说,一边从腰间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和一根银针。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简易化学分析包。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银针刺入红丸,然后滴了一滴透明的液体上去。
“滋——”
一阵轻烟冒起,原本鲜红的药丸瞬间变黑,一股令人作呕的臭鸡蛋味(硫化氢)弥漫开来。
“硫化汞,也就是朱砂,含量超标至少五十倍。”朱至澍的声音冷得像冰。
“还有乙酸铅,也就是铅糖,这玩意儿甜是甜,但能让人的脑子变成浆糊。再加上为了提神掺入的大量秋石(人尿提取物)……”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方从哲:“方阁老,这就是你们给皇上吃的仙丹?这分明是一颗高浓度的重金属毒弹!”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从哲虽然听不懂什么叫硫化汞,但他看懂了那根变黑的银针,也闻到了那股恶臭。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这……”李可灼慌了,拼命磕头,“陛下!臣冤枉啊!臣也是一片忠心……”
“忠心?”朱至澍嗤笑一声,手指猛地发力。
“啪!”
那颗价值连城的红丸,在他指间被捏成了粉末。
红色的粉尘簌簌落下,像是凝固的血。
“你的忠心,就是让大明的天子,死于铅汞中毒?”朱至澍随手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拖下去。别让他死了,留着给刑部练手。”
身后的夜枭二话不说,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的李可灼拖了出去。
“咳……咳咳……”
榻上的朱常洛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眼神涣散。
“你是……谁?”
朱至澍深吸一口气,走到榻前,单膝跪地。
他没有用那些虚头巴脑的称呼,而是握住了那只枯瘦的手。
“我是朱至澍。蜀王世子。”
朱常洛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片刻后,他那灰败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回光返照的笑意。
“是你……那个……那个在天上点灯的人……”朱常洛喘息着,声音微弱如蚊,“朕看见了……好亮……好亮……”
“臣来晚了。”朱至澍感觉到掌心那只手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那是生命力在枯竭。
红丸的毒性早已深入骨髓,第一颗药已经摧毁了他的肝肾,神仙难救。
“不晚……不晚……”朱常洛突然死死抓紧了朱至澍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入了朱至澍的肉里。
“朕……朕不行了。但这江山……这大明……”
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在大殿角落里搜寻。
那里,一个瘦弱的少年正缩在柱子后面,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游标卡尺,满脸泪痕,那是皇长孙,朱由校。
“校儿……过来。”
朱由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跪在榻前,泣不成声:“父皇……”
朱常洛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恐惧。
他知道自己死后,这个只有十六岁、没读过几天书的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
“至澍……”朱常洛将朱由校的手,硬生生地塞进朱至澍的手里。
“朕把校儿……交给你了。”
“外有建奴,内有流寇……朝堂上全是……全是吃人的鬼……”朱常洛的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那是痰液上涌的声音。
“你是藩王……本来……本来不该……但朕看你……看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里……有光。”
“帮他……帮大明……活下去。”
朱至澍看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一只是即将冷却的过去,一只是颤抖稚嫩的未来。
这一刻,他没有用那些复杂的政治算计去衡量利弊。
一种沉甸甸的历史宿命感,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肩头。
他反手握住两人的手,目光坚定,一字一顿:
“你放心。只要我在,这大明的天,塌不下来。”
“好……好……”
朱常洛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抓着朱至澍的手也慢慢松开,最后无力地垂落在榻边。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在位仅二十九天的泰昌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