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虽已立春,但这深宫高墙之内,阴气依旧重得压人。
万历皇帝朱翊钧侧卧在紫檀罗汉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明黄缎被。
殿内门窗紧闭,一丝风也不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龙涎香、陈年霉味和老人特有朽气的味道。
他老了,那个曾经想励精图治的少年天子,如今只是个为了几两银子能跟户部尚书怄气半个月的倔老头。
“皇爷,汉中那边的礼,到了。”
一个面白无须、身形微躬的中年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叫李进忠,也就是后来那个权倾天下的魏忠贤。
此刻的他,还只是个在司礼监和东宫两头钻营的李公公。
万历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个……那个在蜀地种田的弟弟?”
“回皇爷,正是信王殿下和蜀世子。”李进忠赔着笑,把一个紫檀木匣子捧到床边的高几上,“听说世子爷没写折子,就写了封家书,还送了些……奇巧玩意儿。”
“没写折子?”万历睁开了一只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没提辽东?没哭穷?”
“没,一个字没提。”李进忠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世子爷说,给皇爷送了个暖水瓶保暖,还送了个万花筒解闷。”
万历接过那封用行书草草写就的信。
“哼。”万历看完,随手把信扔在一边,嘴角却极其难得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老实人。比外廷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文官强。那些人送礼,那是为了钓朕的银子;这孩子送礼,是真把朕当哥。”
他指了指那个亮闪闪的不锈钢暖水瓶:“这就是那神物?”
“奴婢试过了,昨儿夜里灌的开水,今儿早起还是烫嘴的。”李进忠连忙倒了一杯水,热气腾腾。
万历喝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笔账:这一瓶热水能管十二个时辰,那乾清宫每日烧炭温茶的开销,一年下来能省下好几千两银子。
“好东西。”万历给出了最高评价,“省钱。”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黄铜镶嵌玻璃的圆筒上。
“这就是万花筒?”
万历拿起来,对着昏暗的烛光转动了一下。
刹那间,无数彩色的玻璃碎片在三棱镜的折射下,炸裂成一朵朵繁复、对称、绚烂至极的花朵,转瞬即逝,变幻无穷。
“咦?”万历坐直了身子,又转了一下。
这深宫几十年的枯燥岁月,仿佛都被这一管斑斓给照亮了。
就在这时,殿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十一岁的皇长孙朱由校,穿着一身沾着木屑的短打,手里还捏着一把刨子。
他是偷偷溜进来的,听说那个种田王叔送来了好玩的东西。
“皇爷爷……”朱由校盯着那个万花筒,眼睛里像是长了钩子。
万历心情不错,招了招手:“校儿,来,给你个新鲜玩意儿。”
朱由校跑过来,接过万花筒看了一眼,反应却和万历截然不同。
他没有惊叹于画面的美丽,而是眉头紧锁,把万花筒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黄铜接缝处摸索,嘴里喃喃自语:“这铜皮是冷锻的?这玻璃怎么切得这么圆?这里面……是三面镜子?”
万历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你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劳碌命,看个景儿还得琢磨怎么造的。”
“皇爷爷,送礼的人呢?”朱由校猛地抬头,眼神灼热,“我想见他!”
……
乾清宫偏殿。
汉中王府护卫队副队长赵铁柱,此刻正跪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他是个粗人,杀人他在行,但面对未来的天启皇帝和那个笑里藏刀的李公公,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雪地里。
“你说,这铜管子不是锤出来的?”朱由校手里拿着万花筒,指着上面光滑如镜的管壁,语气急促。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背出了临行前世子爷让他死记硬背的台词。
“回皇孙殿下,这不是锤的。这是……是车出来的。”
“车?”朱由校眼睛一亮,“你是说,像车木头那样车铜?”
“是。”赵铁柱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那是朱至澍特意准备的鱼饵。
“我家世子爷说,这叫万能车床。只要动力足够,刀头够硬,别说铜,就是精钢,也能像削萝卜一样削成任何形状。”
朱由校一把抢过图纸。
那是一张并不复杂的结构图,但对于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顶尖木匠的朱由校来说,这简直就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齿轮传动、丝杆进给、刀架固定……
每一个线条都击中了他的灵魂。
他脑子里那些想做却做不出来的精巧构件,如果有这个东西,瞬间就能实现!
“妙……太妙了!”朱由校的手在颤抖,“这就是格物?这就是科学?”
李进忠在一旁看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太了解这个皇长孙了,平日里读书就犯困,一摸木头就精神。
这个蜀王世子,简直是把脉把到了骨子里!
“那个……殿下。”赵铁柱硬着头皮继续背词。
“世子爷还说,这万花筒只是小道。若是有上好的水晶,配合这车床车出的铜管,能造出千里镜,可看清月亮上的坑;还能造出显微镜,能看清跳蚤腿上的毛。”
朱由校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铁柱,那眼神不像个孩子,像个饿了三天的狼。
“我要!”
只有两个字,斩钉截铁。
“殿下……”李进忠小声提醒,“这乃藩王之物,私相授受,恐怕……”
“我要!”朱由校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李进忠一眼,“李伴伴,你若不帮我弄来,我就把你那对食的事儿告诉皇爷爷!”
李进忠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小爷饶命!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朱由校转向赵铁柱,从腰间解下一块极品羊脂玉佩,塞进他手里。
“你回去告诉你家世子。我要这车床,要全套的图纸,还要那个什么千里镜!”
朱由校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交易不够分量,又补了一句,“作为交换,他想要什么?只要宫里有的,我都给他偷……不,拿出来!”
赵铁柱磕了个头,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初级机械制图规范》。
“世子爷说,不要宫里的宝贝。只要皇孙殿下能学会这本书里的画法,以后咱们就能……鸿雁传书,切磋技艺。”
朱由校接过书,翻开第一页,看着那些标准的三视图、剖面图,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召唤。
“好。”朱由校紧紧攥着书,像是攥着整个世界,“只有木匠才能理解木匠。你家世子,是我的知音。”
……
就在赵铁柱走出乾清宫的那一刻,远在三千里外的汉中。
朱至澍正站在刚刚完工的水力锻压机前,看着巨大的铁锤在水轮的驱动下轰然落下,将一块烧红的铁锭砸得火星四溅。
“殿下,京城那边,应该收到货了吧?”宋应星在一旁大声喊道,声音被巨大的噪音淹没了一半。
朱至澍点燃了一支卷烟,看着升腾的烟雾,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收到了。”
“那皇上会怎么想?”
“皇上会觉得我不想造反,只想败家。”朱至澍弹了弹烟灰,“但那个未来的皇上,会觉得我是他的上帝。”
他转过身,拍了拍宋应星的肩膀。
“老宋,准备一下。把咱们仓库里淘汰的那台一代脚踏式车床打包。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有第一笔来自紫禁城的皇家御用订单了。”
“记住,给皇上的东西,不用好用,但一定要抛光,要亮,要让他觉得……这就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