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炉的草纸还带着一股子未散尽的石灰味,摸上去有些粗糙,甚至能看到里面夹杂的细碎草梗。
但在汉中府最大的聚贤茶馆里,这几张纸却比银票还抢手。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高碎茶沫的味道,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站在高台上的说书人吸引了。
“话说那郭靖,弯弓射大雕,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但这大金国的狼子野心……”
说书人唾沫横飞,手里没拿惊堂木,也没拿折扇,而是捧着一份折叠整齐、版面怪异的纸张——《汉中日报》。
角落里,几个操着山西口音的行商脸色铁青。
他们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了,却一口没动。
“这蜀王府,是想断了咱们的根啊。”一个满脸横肉的晋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前几日咱们才散布出去消息,说他那精盐是用死人骨头熬的尸油炼出来的,本想着能激起民变,至少让百姓不敢买。谁成想……”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这一张破纸,就把咱们半个月的银子全打了水漂!”
半个月前,随着汉中工业特区廉价且高质的精盐涌入市场,一直把持西北盐业命脉的晋商集团坐不住了。
既然在价格和质量上打不过,他们就玩阴的。
一时间,蜀王造反、妖法炼盐、吃蜀盐断子绝孙的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秦川大地上飞。
若是换了以前的藩王,此刻恐怕只能紧闭府门,或者抓几个人杀鸡儆猴,但这只会让谣言传得更凶。
但朱至澍没抓人,他只是开动了另一台机器。
……
汉中文化出版总署,也就是原王府西侧的那个废弃马厩。
巨大的木质滚筒在嘎吱作响,油墨的清香盖过了马粪味。
几十个工匠正忙碌地检字、排版、刷墨。
“这就是舆论的高地。”
朱至澍手里拿着一份刚印出来的样刊,指着头版头条对身边的朱由检说道,“这块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与其让他们在阴沟里嚼舌根,不如我们站在阳光下大声说话。”
朱由检看着那份报纸,神色有些复杂。
他身上穿着那套还没换下来的工装,袖口沾着墨迹。
“皇爷,这……这文章写得也太直白了。”朱由检指着那篇署名为蜀山居士的社论《关于盐价为什么这么低以及奸商在怕什么》。
“通篇大白话,毫无文采可言,甚至……甚至还有他娘的这种粗鄙之语。这若是传到京师,怕是要被翰林院那些老夫子骂得狗血淋头。”
“骂?让他们骂去。”朱至澍不屑地笑了笑,“翰林院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老百姓看得懂吗?看不懂就是废纸。我要的是让修脚的师傅、卖菜的大婶都能听得懂。”
他抖了抖手中的报纸。
“你看这篇社论,我讲清楚了盐是怎么从卤水里提出来的,讲清楚了为什么工业化能把成本压到三文钱一斤,最后把晋商那点垄断暴利的底裤都给扒了下来。老百姓不傻,只要道理讲通了,他们知道谁在吸他们的血。”
朱由检沉默了。
他在宫里受的是正统儒家教育,讲究微言大义,讲究文以载道。
但在这里,文字变成了武器,变成了最直接的工具。
“对了,你的稿子呢?”朱至澍突然问道,“前天不是让你写一篇关于节约粮食的时评吗?编辑部那边怎么说?”
朱由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退稿信。
朱至澍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用红笔批了几个大字,力透纸背,毫不留情:
【文风酸腐,不知所云。满篇之乎者也,看着牙疼。建议去听听码头苦力怎么说话再来动笔。退稿!——汉中日报主编·徐光启】
“噗——”朱至澍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皇爷!您还笑!”朱由检羞愤欲死,“这徐先生也太不给面子了!我好歹是……是信公子!”
他在报社投稿用的笔名是信公子。
“徐光启那是务实派的宗师,他管你是谁。”朱至澍拍了拍这位未来皇帝的肩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皇孙啊,这也是修行。你那篇文章我看过,引用了十三处典故,用了四种骈文句式,洋洋洒洒三千字,最后就说了一句话:别浪费粮食。这谁爱看?”
朱由检低着头,看着脚尖,心里那股子傲气被这张退稿信击得粉碎。
“去,去茶馆听书。”朱至澍收起笑容,指了指外面。
“去听听《射雕英雄传》是怎么讲的。去看看百姓听到靖康之耻时是什么表情。什么时候你能写出让茶馆伙计都能拍手叫好的文章,你这信公子才算是真正入了门。”
……
聚贤茶馆内,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
“……那金兵统帅狞笑道:‘南人柔弱,正好做我大金的奴隶!’郭靖大怒,降龙十八掌平推而出——”
说书人猛地一拍桌子(虽然没有惊堂木,但他拍得手掌通红),“预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汉中日报》!”
“哎呀!怎么断在这儿了!”
“这金狗太可恨了!咱们大明也有建奴,是不是跟这金国一伙的?”
“那肯定啊!没听报纸上说吗?建州女真就是金人的后代!这帮畜生,早晚要打过来!”
茶客们群情激愤,原本关于尸油盐的讨论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大家关心的是郭靖能不能打死金兵,以及今天的盐价是不是又降了一文钱。
角落里的晋商们面面相觑。
“掌柜的,这……这还怎么弄?”一个小伙计苦着脸,“刚才我去茅房,听见两个挑粪的都在骂咱们是金国奸细,说咱们抬高盐价是想饿死大明百姓,好让建奴入关。”
那满脸横肉的晋商掌柜手一抖,茶杯摔在地上,粉碎。
这一招太毒了。
朱至澍没有正面辩解一句我没造反,也没有发誓赌咒盐是干净的。
他只是讲了一个故事,公开了一张价格表,然后用一种降维打击的方式,把晋商直接钉在了卖国贼的耻辱柱上。
“走……快走!”掌柜的站起身,腿有点软,“回山西!这汉中不能待了。再待下去,怕是出门就要被烂菜叶子埋了!”
二楼雅间,周若薇临窗而立,手里捏着一把折扇,透过竹帘看着楼下落荒而逃的晋商背影。
她今日穿了一身男装,靛蓝色的王妃装(工装)改版,显得英气逼人。
“殿下这一招围魏救赵,使得当真漂亮。”她回头,看着正坐在桌边剥花生的朱至澍。
“妾身原本还担心,这报纸每日亏损银两,是个无底洞。没想到,这哪里是赔钱货,分明是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亏损?”朱至澍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若薇,你太小看广告的力量了。”
他指了指报纸的中缝。
“你看这里。‘张记铁匠铺,独家承接各类农具修补,技术源自王府工坊’;‘李大娘豆腐脑,世子殿下吃了都说好’。这些位置,下个月开始收钱。还有,等这报纸销量过了十万份,咱们就可以卖会员了。”
“会员?”周若薇一愣,这个词对她来说又是个新概念。
“就是给那些大商户发个牌子,只要在报纸上登了名字的,就是诚信商户。没登名字的,呵呵……”朱至澍冷笑一声,“那就是无照经营,百姓信不过。”
周若薇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只老狐狸的丈夫,背脊生出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哪里是在办报纸,这分明是在重新定义商业规则,甚至是在重新定义是非黑白。
“对了,殿下。”周若薇突然想起一事。
“秦将军那边来信了。她说看了这一期的报纸,对那个降龙十八掌很感兴趣,问能不能把这套掌法印在军中的操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