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未散,汉中南门的城墙缺口像一张豁牙的大嘴,在寒风中呜咽。
没有巷战,没有誓死抵抗。
当那门十二磅炮轰碎了城楼的一角,也轰碎了城内守军最后一点侥幸。
城门是从里面打开的,几个守备太监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已不知所踪,剩下的兵丁老老实实地跪在甬道两侧,把兵器堆成了小山。
朱至澍骑着马,踏着碎石入城。
他没有看那些跪在地上的降卒,目光越过低矮的民房,落在城中心那几座气派的深宅大院上。
那里大门紧闭,门楣上的匾额金漆剥落,透着一股仓皇辞庙的凄凉。
“殿下,汉中知府刘秉仁在衙门候着,说是……说是要跟殿下讲讲大明律。”戚金策马跟在身侧,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大明律?”朱至澍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正好,我也想跟他讲讲。”
……
汉中府衙,大堂。
知府刘秉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官服,强撑着身子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
他胡子在抖,腿肚子在转筋,但那一股子读书人的酸腐气,硬是撑着他不肯跪下。
“世子殿下!”刘秉仁见朱至澍大步进来,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殿下虽贵为宗室,但这汉中乃是朝廷治下。殿下无旨擅入,又纵兵……纵工兵入城,这于礼不合,于法……”
“刘大人。”朱至澍没空听他背书,径直走到公案前,随手拿起一本落满灰尘的鱼鳞图册。
“我来,不是听你讲礼的。我是来查账的。”
他翻开图册,指着城外大片大片的良田。
“城东赵家,良田三千亩;城西钱家,桑林五百顷;还有这城南的李家……”朱至澍一边念,一边用炭笔在上面打叉,“人呢?”
刘秉仁一愣,下意识答道:“流寇势大,赵员外、钱员外他们……早在半月前就携家眷去成都府避难了。”
“避难?”朱至澍合上图册,啪的一声扔在桌上。
“大敌当前,弃土而逃。身为乡绅,不思守土抗贼,反而卷走细软,致使田地荒芜,佃户流离失所。这在大明律里,叫什么?”
刘秉仁张了张嘴:“这……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屁的人之常情。”朱至澍冷冷打断,“在我这儿,这叫恶意止损,这叫资产外逃。”
他转身,看着门外那些探头探脑、衣衫褴褛的百姓,声音陡然拔高。
“刘大人,你看看外面。这汉中城里,现在剩下的是什么人?是跑不动的穷鬼,是没钱买路引的佃户,是等着饿死的老弱病残!那些大户人家跑了,地里的庄稼谁收?明年的春耕谁种?朝廷的税赋谁交?”
刘秉仁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既如此,本王就替皇兄做个主。”
朱至澍从怀里掏出那方督理天下农务劝农使的关防大印,重重地盖在那本鱼鳞图册上。
“传令下去!”
戚金一步跨出:“在!”
“凡汉中府境内,地主豪绅弃城逃逸者,视为自动放弃田产。所有无主荒田、宅院,一律收归官有!”
“殿下不可!”刘秉仁尖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这是强抢民财!这是动摇国本啊!若是那些士绅回来……”
“回来?”朱至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他们回不来了。”
他弯下腰,凑到刘秉仁耳边,低声道:“刘大人,你信不信,等我这道令发出去,这汉中城外的十万流民,会比我更不希望他们回来?”
刘秉仁浑身一颤,瘫软在地。
这哪里是藩王,这分明是个魔鬼!他这是要用那些泥腿子,筑起一道让士绅绝望的血肉长城!
……
当晚,汉中府衙灯火通明。
朱至澍坐在书案前,正在写那封给万历皇帝的奏折。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在斟酌。
这不仅仅是一份捷报,更是一份新的商业计划书。
“臣弟至澍,叩问皇兄圣安。”
“赖皇兄洪福,臣弟幸不辱命。汉中已平,流寇未至而溃,袁督师……袁督师因劳累过度,已至后方修养(修路)。”
写到这里,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接下来才是重点。
“臣弟入城,见满目疮痍。本地富户豪绅,罔顾皇恩,在大难临头之际,竟携财潜逃,致使万亩良田抛荒,数万百姓沦为饿殍。此等不忠不义之徒,实乃大明之蛀虫。”
“臣弟斗胆,依据《大明律》中荒田归公之条款,将上述逃逸者之田产,尽数收归皇庄。”
“然,田地虽有,无人耕种亦是枉然。臣弟欲仿太祖卫所屯田之旧制,又不拘泥于军户之籍,特设建设兵团。招募流民,以工代赈,授田予民。所产粮食,七成归民,三成归公(即归皇兄内帑)。”
“粗略算来,汉中一府,可得熟田四十万亩。若风调雨顺,明年秋收,皇兄之账本上,可增粮五十万石,折银三十万两。且这十万流民,有田可耕,有屋可居,便不再是造反的祸根,而是皇兄最忠实的子民。”
“此乃无本万利之买卖。地是白捡的,人是白捡的,连锄头都是臣弟自掏腰包打的。皇兄只需朱笔一批,这三十万两银子,便是明年稳稳的进项。”
写完,朱至澍吹干墨迹,封入火漆。
这封信送上去,万历那个老财迷绝对会笑得合不拢嘴。
至于那些逃跑的地主到时候去京城告御状?
呵呵。
在真金白银面前,万历皇帝的耳朵可是很挑剔的。
……
翌日清晨。
汉中城外,原本荒芜的野地上,已经拉起了无数条白色的石灰线。
数千名穿着灰色工装的工兵,正在指挥着密密麻麻的流民进行整编。
“都排好队!别挤!”
赖三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站在高处吼得嗓子冒烟。
“一家五口以上的,去左边领安家组的牌子!单身汉子,去右边突击队!那是力气活,但顿顿有肉!”
“记住了!从今天起,这地不是赵员外的,也不是钱员外的!这是万岁爷的皇庄!是咱们蜀王殿下带咱们开荒的地!”
“种出来的粮食,只要交足了公粮,剩下的全是你们自个儿的!”
人群骚动了。
那些原本眼神麻木、只等着领一碗稀粥吊命的流民,此刻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土地。
对于这个时代的农民来说,这两个字比命还重。
“殿下,真的给他们?”戚金站在朱至澍身后,看着那沸腾的人群,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可是四十万亩熟田啊,若是咱们自己留着……”
“留着干什么?当大地主?”朱至澍手里拿着那个精钢计算尺,正在图纸上规划着水渠的走向。
“戚金,你要记住。地主是靠剥削佃户活着的,那是低级趣味。”
他抬起头,指着远处连绵的秦岭。
“我们要做的,是工业。工业需要什么?需要原材料,需要市场,更需要稳定的后方。”
“把地分给他们,让他们吃饱,让他们有钱。他们有钱了,才会买咱们生产的布,买咱们的铁锅,买咱们的煤球。他们为了保住分到手的地,才会拼了命地替咱们挡住流寇,挡住官军,挡住一切想抢走他们饭碗的人。”
朱至澍合上笔记本,眼中闪烁着冷酷而理性的光辉。
“这不叫施舍。这叫把无产者,变成有产者。然后,把他们绑在我们的战车上。”
“报~!”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打断了朱至澍的授课。
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呈上一封沾着鸡毛的急件。
“殿下!北边急报!流寇高迎祥部,号称二十万大军,已破凤翔,前锋距离汉中,不足三百里!”
戚金脸色一变,手按刀柄:“来得这么快?”
朱至澍接过情报,扫了一眼,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
相反,他笑了。
笑得有些森然。
“二十万?”
他转头看向身后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那些刚刚分到土地、正满眼憧憬的流民。
“来得好啊。”
朱至澍轻声说道。
“我们的新员工刚分了地,正愁没地方纳投名状呢。”
他将情报揉成一团,随手扔进路边的火堆里。
“传令建设兵团第一师,停止修路,全员换装。”
“告诉他们,有人要来抢他们的地,抢他们的粮,抢他们的老婆孩子。”
“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风起秦岭。
汉中平原上,无数把刚刚发下去的锄头和铁铲,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不再是农具。
那是扞卫私产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