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杨府。
“噗~”
一口滚烫的参茶,尽数喷在了那封从京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邸报上。
士绅之首的杨时斋,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张素来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诩的老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
“赏……赏银两万两?”
“申饬……申饬一番?”
他身旁,几个凑钱打点京中关系的心腹乡绅,面面相觑,只觉得天旋地转。
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不明不白。
他们联络姻亲,煽动舆论,甚至不惜血本,雇佣死士烧粮,把事情捅到了朝堂之上,捅到了天子面前。
他们预想了无数种结果:朝廷派大员彻查,蜀王府被严旨申饬,朱至澍被圈禁……
每一种,都是他们的胜利。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出荒诞至极的闹剧。
告状的福王,得了赏。
被告的蜀王世子,不痛不痒地被骂了一句。
而他们这些真正的受害者,连名字都没在邸报上出现过。
仿佛那被攻破的坞堡,被抢走的粮食田产,被当成投名状送进大牢的刘宗敏,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杨公……”一个乡绅颤巍巍地开口,“这……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杨时斋没有回答。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邸报,那句福王忠心体国,朕心甚慰,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双眼。
他混迹官场数十年,如何看不懂这背后的帝王心术。
天子根本不在乎四川死了谁,谁的粮被抢了。天子只在乎他的胖儿子有没有闹情绪,朝堂上的清流有没有借题发挥。
两万两银子,买福王一个闭嘴,买东林党一个台阶,顺便,给朱至澍那个小畜生的胡作非为,定了性。
价值两万两银子的,皇室内部矛盾。
跟国法无关,跟士绅的死活,更无关。
“噗通。”
杨时斋身子一软,瘫坐在太师椅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成都府,乃至整个四川的天,都变了。
以前,朱至澍是贼,他们是官,他们手握大义名分。
现在,朱至澍还是那个朱至澍,可他头顶上,却被天子亲手贴上了一张奉旨胡闹的护身符。
谁还敢动他?谁还敢拦着那条该死的驰道?
“备车……”杨时斋的声音,嘶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去……去蜀王府,老夫要亲自去拜见世子殿下,为他……贺新婚之喜。”
……
从刘家寨返回成都的路上,官道平坦。
再也没有藏在暗处的冷箭,也没有被扎破的粮袋。沿途的驿站和村寨,甚至会提前洒扫干净,备好热水,恭迎蜀道营的大队人马。
刘家寨的累累白骨,和京师的那纸邸报,组成了一副最有效的通行令牌。
宽大的马车内,周若薇将一杯温好的热茶递给朱至澍,看着他那张依旧平静的少年脸庞,美眸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殿下,您……似乎并不高兴?”
朱至澍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他看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少女,她眼中的关切,是这冰冷世间难得的暖意。
“我只是在想,若非我姓朱,若非福王叔贪财,若非皇兄懒得计较。那日,等来的或许就不是申饬,而是一道将我押解进京的圣旨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周若薇的心猛地一紧。
她明白了。殿下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胜利,而是胜利背后,那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皇权。
“殿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伸出素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无论如何,若薇都会陪着您。”
朱至澍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紧了紧。
“我知道。”
他转头望向窗外,蜀道营的队伍绵延数里,那些曾经面黄肌瘦的流民,如今已有了几分军人的精悍。路,还在向前修。
“若薇,我这条命,太便宜了。便宜到……我想让它变得贵一点。”
贵到,让那位远在京师的皇兄,再也不能用区区两万两银子,就来衡量它的分量。
……
回到蜀王府,大婚的喜庆气氛已扑面而来。
朱奉铨这位蜀王殿下,在收到那份申饬圣旨后,非但没有半点着恼,反而乐得三天没合拢嘴。在他看来,这纸申饬,就是儿子最大的护身符!
整个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
朱至澍。
“殿下,这是礼部核定的纳征礼单,您过目。”王府的总管,将一卷长长的礼单,恭敬地呈上。
朱至澍扫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蜀锦百匹,东珠十斛,玉如意八对,古玩字画十二箱……”他越念,脸色越黑,“就这些?”
总管一愣,连忙道:“殿下,这已是亲王世子大婚的最高规制了,再多,恐有逾制之嫌。”
“我不是嫌少。”朱至澍将礼单拍在桌上,“我是嫌这些东西,没用!”
没用?
总管和旁边伺候的几个管事嬷嬷,全都傻眼了。黄金白银,绫罗绸缎,怎么就没用了?这可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富贵!
“殿下,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又是祖宗之法?”朱至澍冷笑一声,“本世子送出去的聘礼,必须有用!而且要大有用处!”
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脑中飞速运转。
聘礼,是政治姿态,是实力展示。送一堆金银珠宝过去,除了证明蜀王府有钱,还能证明什么?证明他朱至澍,也不过是个懂得奢靡享乐的普通藩王?
不。他要送的,是未来。
“小安子!”
“奴才在!”
“去工坊,把那台一尺高的蒸汽机模型,用紫檀木的盒子装好,擦干净。记住,每一个零件都要闪闪发光!”
“啊?”小安子懵了。送一台黑乎乎的铁疙瘩,给未来的世子妃当聘礼?
“再去医学院,让宋先生把他绘制的那套最完整的人体骨骼与经脉图,用最好的蜀锦装裱起来!”
“啊??”周围的嬷嬷们已经快晕过去了。送一具骷髅图?这是大婚还是出殡啊!
“还有,去把我们测绘的第一版四川堪舆图,用金线绣出来,要精确到每一条河流,每一座矿山!”
“再去……”
朱至澍一条条命令下去,整个书房的人,从目瞪口呆,到面如死灰。
送蒸汽机模型,送人体解剖图,送地图,甚至还要送一套精钢打造的外科手术刀和一箱贴着化学分子式的玻璃瓶……
这哪里是纳征!这分明是巫师在准备什么邪恶的仪式!
“殿下!万万不可啊!”总管老泪纵横,跪倒在地,“这要是送过去,周家非得当场把媒人打出来不可!这……这不成心羞辱人吗!”
“羞辱?”朱至澍皱眉,“知识和力量,是最高贵的礼物,何来羞辱?”
眼看一场风暴就要在王府内掀起,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所言极是。”
周若薇一身淡雅的常服,款款而入。她先是对着朱至澍盈盈一拜,然后才转向那群快要急疯了的管事。
“不过,老祖宗的规矩,亦有其道理。”她微笑道,“黄金白银,是为聘,以示夫家之厚重;奇珍异宝,是为礼,以显对妻家之尊重。这些,是送给长辈看的面子。”
她转过头,美眸望向朱至澍,眼中闪烁着慧黠的光芒。
“而殿下准备的这些礼物,是知识,是力量,是未来。这是殿下送给若薇的里子。一份聘礼,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方为十全十美,不是吗?”
她三言两语,便将一场离经叛道的胡闹,化解成了一场兼顾传统与创新的佳话。
朱至澍看着她,愣住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位未婚妻的聪慧,远不止于读书识字。
“就按若薇说的办。”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面子上的东西,照旧。里子里的,一件也不能少。”
危机化解,满室皆喜。
然而,就在此时,小安子却脚步匆匆,从外面疾步而入。他没有出声,只是走到朱至澍身边,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塞入了他的掌心。
朱至澍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是预设的密文。
“洛阳客至,不为贺礼。”
一股冰冷的杀机,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将满室的喜庆,冲刷得一干二净。
福王,朱常洵。
他拿了皇帝的两万两银子,却还是不放心。
那头贪婪而又胆小的肥猪,终究还是派出了他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