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坊的木门吱呀作响时,陈默正蹲在灶台前翻检松烟。听见动静,他手里的竹筛子一抖,细如粉尘的烟末簌簌落在青砖上,像撒了层薄雪。
“回来了?”林夏的声音裹着寒气涌进来,她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街角张记的热包子,还冒热气呢。”
陈默没回头,喉结滚了滚:“师叔让你带的墨模呢?”
“急什么。”林夏把包子搁在案上,从包里掏出个木盒,打开时露出个新刻的墨模,上面是只衔着桂枝的兔子,刀法稚拙却透着股认真,“你师弟刻了三天,说要给念念当见面礼。”
陈默的手指抚过墨模边缘,那里还留着未磨平的毛刺,像极了当年自己初学刻模时的样子。他忽然起身,往石臼里舀了勺桐油灰,又抓了把刚筛好的松烟,动作快得带起风来。
“慢点,”林夏按住他的手腕,“这方子你在里面琢磨了三年,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她看着他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疤——那是某次争夺墨料时被铁棍划的,当时血流不止,他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烟煤,说“这是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料,不能废”。
陈默没说话,只是往石臼里加了勺清水,木槌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案上的粗瓷碗都跟着跳。月光从窗棂挤进来,照在他汗湿的脊梁上,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映得格外清晰,有的是刻模时被刀划的,有的是扛墨坯时被扁担磨的,最深的那道,是当年为了护着一窖待干的墨锭,跟抢匪搏斗时留下的。
“师叔说,”林夏往灶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往上窜,“你刚进去那年,他把你刻坏的那些墨模都收起来了,满满一箱子,说等你出来,要让你看看‘失败是怎么长成果实的’。”
木槌停在半空,陈默的肩膀微微发颤。他想起入狱前那个雪夜,自己跟师叔吵得面红耳赤,只因他坚持要在墨里加一味罕见的“云香”,说能让墨色历久弥新,师叔却骂他“好高骛远,忘了本分”。如今想来,那味云香哪是加在墨里,分明是加在自己心里,成了不肯低头的执念。
“喏,这个给你。”林夏递过张泛黄的纸,上面是陈默当年写的《墨法刍议》,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却能看出笔锋里的锐气,“你在里面写的那些改良方子,师叔都抄下来了,说等开春就试。他还说,你总说要‘墨藏日月’,现在看来,是把日月藏进心里了。”
陈默接过纸,指尖触到那些洇湿的痕迹,突然想起那年暴雨,自己守在晾墨的棚子外,用塑料布一点点遮,还是被淋了大半。当时心疼得直掉泪,师叔却拍着他的肩说:“墨经了水,干了会更硬,人也一样。”
木槌再次落下时,力道匀了许多。松烟、桐油灰、清水在石臼里渐渐融成一团,黑得发亮,像把揉进了星光的泥。陈默的额角抵着石臼边缘,汗水滴进墨坯里,晕开小小的圈。
“念念上周来信了,”林夏忽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说在学校得了书法奖,用的还是你送她的那支小狼毫。她问你,什么时候能教她刻墨模。”
陈默的动作顿了顿,嘴角绷出的弧度柔和了些:“把那只兔子模子留着,等她来,我教她刻‘守心’二字。”
灶里的火渐渐缓下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林夏看着他捶打墨坯的背影,想起师叔常说的话:“做墨就像做人,得捶打,得沉淀,急不得。”当年那个总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愣头青,如今竟也学会了把力道藏在沉稳里,每一下都落在实处。
天快亮时,第一块新墨坯终于成型。陈默用红绳把它系在窗棂上,晨露落在上面,凝成细小的珠,在初阳里闪着光。墨坯上刻着两个字:“归途”,笔画里带着股韧劲,不像年轻时那般锋芒毕露,却藏着股不肯折的劲。
“师叔说,”林夏望着远处渐亮的天际,“等这窖墨成了,就开个新墨坊,叫‘承砚’,取‘承前启后,砚田不荒’的意思。”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兔子墨模放进木盒。他知道,师弟刻的不仅是兔子,是盼着他能像兔子一样,带着一身鲜活的劲,把过去的坎坷都跳成往后的坦途。
巷口传来卖豆浆的吆喝声,带着市井的暖意。陈默拿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墨坯,忽然笑了——原来最好的墨,从来不是一味求黑求亮,而是得有松烟的清,桐油的润,更得有捶打的人心里那点不肯凉的热。就像此刻,晨光漫过墨坊的瓦檐,落在他和林夏身上,落在案上那些待刻的墨模上,一切都带着“可以重新开始”的温柔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