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蹲在祠堂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半块碎裂的墨锭。墨香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她想起母亲总说的“老墨要养,就像人要认家”。石板缝隙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是经年累月的墨渣和灰尘的混合物,用指甲抠出来,在掌心碾开,竟显出淡淡的星芒——这是父亲日记里提过的“星砂”,母亲说能用来养墨。
“这墨锭是你外公的。”守祠堂的老陈伯蹲在她身边,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舔着柴薪,映得他脸上的沟壑忽明忽暗,“当年他在这祠堂教村里孩子写字,就用这墨。后来走得急,墨锭摔在供桌角,裂了,你母亲捡回来,用布包了二十年。”
林晚把墨锭碎片拼起来,缺口处果然有个小小的“家”字刻痕,只是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她想起小时候偷拿母亲的钢笔练字,总被骂“墨都不会研,写什么字”,那时不懂,只觉得母亲的字太硬,不像父亲的字那样软乎乎的。此刻指尖触到墨锭的凉,突然懂了——母亲的字里藏着劲,像这祠堂的柱子,看着沉默,却撑着整座屋子。
祠堂供桌后墙的壁龛里,摆着个褪色的木匣子。老陈伯打开锁,里面铺着蓝布,放着几卷泛黄的纸,是外公当年的学生名册。“你看这个,”他抽出最上面一卷,纸页脆得像枯叶,“第三行,你母亲的名字旁边,你外公画了个小星号。他说这丫头眼睛亮,认墨比认人准,将来能守住这祠堂的墨香。”
林晚凑近看,名册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林秀”两个字被墨渍晕了圈,旁边的星号倒画得极圆,像颗没长熟的果子。她指尖拂过纸页,突然发现墨迹深处有极淡的划痕,对着光看,竟是幅小小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被圈了出来,斗柄正指着祠堂后的竹林。
“你母亲十五岁那年,祠堂遭过一次火。”老陈伯往火堆里扔了把干竹叶,烟雾腾起来,带着清苦的香气,“当时大家都往外抢祖宗牌位,你母亲抱着这匣子往外冲,头发都燎焦了。她说‘牌位有木头就能刻,这些字烧了就没了’。”他指了指屋顶的梁木,“你看那道黑痕,就是当年烧的。她在梁上刻了行字,说‘墨能灭火’,我们都当玩笑,后来才知道,她是把星砂混在墨里,涂在了容易着火的地方——那墨层真就挡住了火星。”
林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梁木高处果然有行模糊的刻字,得眯着眼才能认出“墨守”两个字。她搬来梯子爬上去,指尖摸到刻痕的凹凸,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支钢笔,笔帽里藏着张纸条:“星砂在墨里,墨在字里,字在祠堂的骨头上。”
爬下梯子时,木匣子里的名册突然簌簌作响,最底下露出个暗格,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镇星石,石面光滑,映着屋顶的光,像面小镜子。老陈伯说:“这石头是你外公从山里捡的,说能聚星气。你母亲总说,她写的字能在石头上显影,可惜我们谁也没见过。”
林晚把镇星石放在火堆边烤了烤,再往石面上呵了口气,用墨锭碎片轻轻涂抹——果然,石面上慢慢显出些淡黑色的纹路,像幅简略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被标了红点,红点旁还有行小字:“三指宽的墨,能走三里地。”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母亲年轻时总爱在月光下研墨,说“墨里得有光,写的字才能活”。
正琢磨着,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是村头的哑叔,他比划着指着西边的山,又指了指天上的云。老陈伯叹了口气:“怕是要下大雨,当年那场火就是雷劈引燃的,得赶紧把窗纸糊厚点。”林晚看着镇星石上的星图,突然明白“三指宽的墨”是什么意思——母亲用星砂调的墨,在纸上画的路线,宽度刚好能让哑叔这样的挑夫认出,这是往安全地方去的路。
她找出母亲留下的砚台,往里面倒了点溪水,捏着墨锭碎片慢慢研磨。墨条划过砚台的“沙沙”声,和火堆里柴薪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磨好的墨汁泛着淡淡的蓝光,老陈伯说:“这就是星砂显灵了,当年你母亲就靠这墨汁,在暴雨夜里画出了转移路线,救了半个村的人。”
哑叔已经找来了浆糊和皮纸,林晚蘸着墨汁在纸上画起来。起初手有些抖,墨线歪歪扭扭,但想到母亲当年在火里抱着木匣的样子,笔尖渐渐稳了。她照着镇星石上的星图,把北斗七星的位置画成路标,每个红点旁都标上“墨”字——这是母亲和外公约定的暗号,看见这个字,就知道是自己人。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老陈伯正用木杆支起遮雨的油布。林晚把画好的路线图递给哑叔,他接过时指了指石台上的镇星石,又指了指她的钢笔,像是在说“这石头得带着”。
林晚把镇星石揣进怀里,冰凉的石面贴着心口,竟慢慢暖了起来。她想起母亲说的“墨能灭火,字能引路”,突然懂了——所谓守护,从来不是硬扛,而是像这墨汁一样,柔中带劲,能在水火里开出条路来。
雨势渐大时,哑叔已经带着几个村民往西边走了,他们手里的灯笼照着地上的墨线,在雨里亮成串。老陈伯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根柴:“你母亲说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墨里的光,得靠人带着走’。”
林晚摸了摸怀里的镇星石,墨锭碎片还攥在手心,墨香混着雨水的湿气漫开来。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着这墨里的光,把剩下的路画完——就像母亲当年那样,让每个看见“墨”字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在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