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酒井忠胜的府邸内,关于“俭约令”的争论尚未有定论。
在数百里外的长崎,危机的引线正在被引燃。
唐人屋敷,夜。
烛光下,赵德全正在拨弄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就像是一块块银圆入账,让人的心情也不禁愉悦起来。
东家,这个月又售出白糖三千担,棉布五千反,瓷器两千件,铁器五百件。
账房先生捧着账本,眉开眼笑地说,净利润比上个月又增加了三成。
赵全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急什么?这才刚刚开始。
还是东家高明,专挑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卖,价格还定得这么低,现在东瀛人都抢着买咱们的货呢。
东家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道:告诉船队,下个月开始,棉布价格再降半匁。
账房惊讶地说,还降?现在的价格已经很便宜了...
就是要便宜,便宜到没有人能拒绝,便宜到日本本土的布商全部关门,到时候全东瀛没棉布卖!那咱们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赵德全转过身,眼眸里全是野心。
账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赵德全来到窗前,望向夜色中的长崎,点点灯火如同星河,在这些灯火下有多少日本商人,正在为抢到唐货而欣喜若狂,又有多少日本工匠,正在为生计发愁。
但这与他何干?他是商人,追求利润是天经地义的事。
..........
长崎码头货栈,茂助清点今日抢购的货物,货栈里堆满了松江布、景德瓷,还有闽糖、浙盐,像一座座小山。
两百反布,一百件瓷器,五十担糖...他一边清点,一边在账本上记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这三个月赚的钱,比过去二十年还多,他在长崎买了新宅子,雇了仆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从前那些看不起他的大商人,现在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茂助先生,货都点完了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茂助抬头,看见义直站在门口。这个年轻人现在是他,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负责把货物运往京都、大阪销售。
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出发?茂助笑道。
义直点头:早点出发,早点到京都就能卖个好价钱。
两人相视而笑,在这个夜晚,他们都是这场贸易变革的受益者。
但在货栈外的街角阴影里,几个失业的织布工,恶狠狠盯着货栈里堆积如山的唐布,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都是这些唐商,害得我们没了活路!一个满脸怨怼的织布工,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叫甚八,原本是京都最有名的织布匠人之一,自从唐布涌入市场,他的订单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关闭作坊,流落到长崎来找活计。
嘘!小声点,被听到了不好。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织布工拉住他,
怕什么?我们都快饿死了,还怕这个?你看看这里面,
他指着货栈,怒道:这么多唐布,都是我们的血汗啊!
货栈内,茂助和义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正在商讨下一步的计划,如何扩大生意,如何赚更多的钱。
货栈外甚八和他的同伴们,则在商量如何讨回公道,他们决定明天去找唐商理论,要求他们停止倾销,给日本工匠一条活路。
...........
次日黎明,长崎港笼罩在咸湿的海雾中。
甚八用草绳扎紧破旧的裤脚,看着身后聚集的人群——二百五十余名工匠和浪人。
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声,有人怀里揣着磨秃的凿子,有人腰间别着胁差,这些曾经代表手艺的物什,如今只剩讽刺的重量。
“唐人的商船昨日又卸下三百匹棉布。”
甚八听见身旁的年轻瓦匠低声说,“我父亲开的织坊……前天关门了。”
当唐人屋敷高大的白墙从雾中显现时,人群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黑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晨光中闪烁,门楣悬挂的“辑睦四海”牌匾下,两个环抱双臂的护卫正俯视着他们。
“求唐商老爷开恩啊!作坊三个月没开张了” 老银匠第一个跪倒在地,双手举着件精美的银质船模——那是他最后的值钱物事。
紧接着,浪人们纷纷解下佩刀,整齐地摆放在石阶前跪坐,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动作,让门口的武士们稍稍站直了身子。
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出来的人不是管事,而是那位陈姓账房先生,他手里捧着一个紫砂小壶,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甚至没正眼看地上那些物件。
在他身后,盘珠的噼啪声,清脆急促,仿佛在计算着每一分呼吸的成本。
“——啧”
他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道:“又是你们跪在这里,要是耽误了卸船的时辰,这损失……你们赔得起吗?”
他微微俯身,像是打量货物一样扫过众人:“你们的难处东家知道了,可这做生意讲的是优胜劣汰,天朝物美价廉,那是市场的选择怪得了谁?”
他顿了顿,用壶盖轻轻拨开茶沫,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不过呢,东家慈悲,指了条明路给你们。
女的可以送来,只要手脚麻利的人,洗衣纺线,按件计钱,童叟无欺。
男人嘛……码头还缺力工,包身,管饭,虽然没有工钱,但胜在稳定不是?总比饿死强。”
他身后一个日本人谄媚地附和:“陈先生说的是!咱们这是给他们活路呢!一天两顿稀粥也是成本啊!”
冰冷的话语,像冰雹砸在众人心上,正午时分,当最后一点尊严随烈日蒸发,混乱始于西街当铺。
一个瘦小身影猛地冲出人群——是专补漆器的左吉,他抱着当了死契的传世工具箱,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把我爷爷的工具还我!”
回应他的只有当铺伙计,泼出的涮抹布脏水。
石块就在这时飞了出去。 它来自人群后方,某个看不清的角落。
脆响声中,木质窗棂应声碎裂,露出当铺内堆积如山的典当品——码放整齐的唐物绸缎旁,赫然躺着几柄被典当的武士刀。
“抢啊!”
町奴、博徒们嘶吼着趁机涌向缺口, 霎那间混乱爆发,渔民扔掉捞不到鱼的破网,农民抡起翻不动硬土的锄头,人潮像是被捅破的蚁巢般疯狂旋转。
此时,幕府派出的二十人巡逻队,恰好行至街口。
武士小头目岛田尚能,厉声呵斥:“退散!冲击大唐商栈者斩!”他的佩刀尚未完全出鞘,就被人群中的话说的一怔。
“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我们就要饿死!”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所有积怨。
“把我们的血汗钱抢回来!”
“砸烂这些吸血的仓库!”
愤怒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情绪仿佛是会传染,同样过得不如意的岛田,在这一刻也加入了暴乱队伍。
“唐人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自己挣命!” 岛田的怒吼盖过了喧嚣,手中太刀划出弧线,劈向身旁最大商栈的铜锁!
木屑飞溅中,他看见自己倒影映在刀身上——那还是个武士吗?但转瞬间,念头就被堆成小山的米袋击碎。
“我们只是在拿回自己的东西!”岛田抓起一把白米任其从指缝流泻,这个动作仿佛具有魔力。
“天诛国贼!米仓开门!”
烈焰焚城,当铺的窗户被石块砸碎,如同一个信号,长期压抑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口。
半个时辰后,唐人屋敷火光冲天,就在暴乱达到顶峰时,港外停泊的唐国战船有了动静。
十数艘舢板迅速靠岸,一队约两百人的唐军水师官兵,在尖锐的哨音中迅速登岸,于码头空地上列出严整的三排横队。
他们身着赤红色号服,火铳上的铳刺寒光闪烁。
“止步!冲击军阵者,格杀勿论!”带队校官厉声警告。
因为天黑部分杀红了眼的暴民,当即举着棍棒和抢来的刀剑,嚎叫着冲了过来。
“第一排,放!”
“砰——!”
密集的排枪声如鞭炮,瞬间盖过现场的喧嚣,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人像是被重锤击中,像是割麦子般惨叫着倒地。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连续三轮死亡齐射,仿佛冰水泼入滚油,终于将疯狂的势头打压下去。
紧接着,士兵们端起上刺刀的火铳,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所过之处暴民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仅仅不到一百人的唐军,便让上千人的乌合之众溃散。
.....
次日,这场暴乱的统计结果,被快马送至江户。
长崎两处唐人屋敷及关联商栈,在暴乱中有一百五十余名唐商、伙计及护卫遇害,财物损失难以估量。
暴民死者数量更多,街道上随处可见无人收拾的尸骸。
江户城,酒井忠胜的府邸内。
看着这份传来的情报,酒井忠胜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他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额头渗出冷汗,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他担心的不是贱民死活,而是这一百五十多条唐国的人命,以及被焚毁的货栈。
这不再是简单的民间冲突,而是足以引发严重外交事件的挑衅,如今幕府不仅理亏,更展现了其统治的无能。
“‘俭约令’……还没发出,就出了这样的事。”
土井利胜在一旁,声音干涩,“唐国的使者,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这次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酒井忠胜颓然坐倒,他已经能预见到唐使到来时,那兴师问罪的雷霆之怒。
这一次,幕府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才能平息大唐的怒火?想到这,他顿感一阵彻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