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卫城的裁决,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激起的不是平息,而是更剧烈的、无形的爆裂。俄瑞斯忒斯被宣告“无罪”,但那两个字从他敬仰的智慧女神口中吐出时,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难以言喻的焦灼与空洞。
阿波罗在他身边微微颔首,神性的光辉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但那光芒照不进俄瑞斯忒斯冰封的内心。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那饱含亘古怨毒的尖啸虽在雅典娜的金光压制下逐渐远去,化作天边翻滚不祥的乌云,誓言将永世诅咒雅典,但那无形的、锁定他灵魂的标记,仿佛已深深烙下,并未因凡人的投票而消散分毫。
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臂支撑起身体,向雅典娜和阿波罗投去复杂难辨的一瞥——有感激,有茫然,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只是深深低下头,然后转身,踉跄着,一步一步,走下了那曾给予他一线生机、却也带来更深重困惑的圣域石阶。
离开雅典城的道路,比来时更加艰难。身体的创伤、极度的虚弱尚在其次,那种被“赦免”后的精神失重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复仇女神的直接迫压暂时消失了,但她们留下的“空洞”,却被一种更庞大的、关于罪与罚、神意与伦理的迷思所填充。他时而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时而又感到背负了更沉重的东西,那是对母亲临终眼神的反复咀嚼,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根本性质疑。
他该去哪里?能去哪里?迈锡尼是回不去的深渊,雅典也非久留之地。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魂野鬼,在希腊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漂泊。所谓的“自由”,竟比被追杀时更加令人窒息。那被雅典娜认可的“无罪”,像一件并不合身的华服,穿着它,他只感到浑身刺痒,无地自容。这“流沙中的曙光”,看似带来了生机,却可能正将他引向更无力挣扎的陷溺之地。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迈锡尼,深宫之中的厄勒克特拉,通过那条已然变得极其危险、几乎断绝的隐秘渠道,终于收到了关于雅典审判的、语焉不详的碎片信息。
“……阿波罗作证……雅典公民投票……平局……无罪……”
当这些零散的词汇拼凑出那个难以置信的结果时,厄勒克特拉手中的水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她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无罪?弟弟……无罪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狂喜首先席卷了她!俄瑞斯忒斯不用被处死,不用被复仇女神拖入地狱!他们成功了!神谕得到了履行,代价……似乎由雅典的裁决所抵消?
但这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与茫然。无罪?那母亲的血呢?就白流了吗?那他们姐弟手上沾染的、这洗刷不去的罪孽,又算什么?这“无罪”的宣告,像一把双刃剑,在斩断追猎锁链的同时,也仿佛否定了他们复仇行为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孤注一掷的“正义性”。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俄瑞斯忒斯获得了“自由”,而她,依旧被困在这座血腥的宫殿里,独自面对着日益阴鸷的埃癸斯托斯。弟弟的“无罪”,仿佛将她一个人留在了罪的这一边。
埃癸斯托斯在得知雅典审判的结果后,暴怒如狂,却又无可奈何。他不能公开质疑雅典娜的裁决,但那“无罪”的宣判,无疑极大地动摇了他在迈锡尼统治的“合法性”根基——他赖以维系权力的重要借口被神域和人间的联合法庭给戳破了。他将这股邪火尽数发泄在加强对宫闱的控制上,尤其是对厄勒克特拉的监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宫殿,对她而言,已不再是囚笼,而是一座正在冷却的、埋葬着过往一切亲情、荣耀与希望的巨大坟茔。她是这坟茔里唯一尚有呼吸的、孤独的守墓人。权力的余烬尚在闪烁,却再也燃不起一丝暖意,只有灼人的灰暗与死寂。
她有时会走到那面巨大的银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的自己。母亲曾无数次站在这面镜前,审视着她的权力与美貌。如今,镜中只剩下她,以及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华丽的空虚。
她轻轻抚摸着镜面,冰凉的触感传来。她知道,俄瑞斯忒斯的“自由”,或许意味着他们姐弟此生再难相见。她的命运,已与这座宫殿,与迈锡尼未尽的因果,牢牢捆绑在一起。复仇的火焰似乎熄灭了,但灰烬之下,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在悄然滋生?
是认命地在这余烬中凋零?还是……在这看似绝境的废墟上,寻找新的、属于她自己的道路?
厄勒克特拉望着镜中自己那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