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城下的暴行虽暂止,但那弥漫于天地间的悲愤与凝重,却并未随阿喀琉斯战车的停驻而消散。乌云低垂,闷雷隐现,仿佛奥林匹斯诸神正于云端之上,投下无声却沉重的审判。赫克托耳的遗体,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残破的玩偶,静静躺在战车之后,暴露在逐渐凛冽的夜风与无数道目光之下,其状之惨,令观者无不动容。
阿喀琉斯兀自立于战车上,周身那沸腾的杀意与暴戾,在天地异象与内心莫名空洞的双重冲击下,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的是一片更加荒芜、更加冰冷的死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刚刚完成了复仇、却也犯下亵渎之罪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帕特罗克洛斯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依旧清晰,但赫克托耳那双至死不瞑的、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也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心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道海蓝色的微光,如同穿透深海的月华,悄无声息地降临在阿喀琉斯的营帐前。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再次现身。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哀恸与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忧虑与肃穆的神情。
“我的儿子,”忒提斯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性威严,直接传入阿喀琉斯的心神,“停下吧。你的愤怒,诸神已然目睹。赫克托耳既已伏诛,帕特罗克洛斯的血仇便已得报。然而,持续凌辱一位英勇战死者的遗体,已触怒了天条,逾越了命运的界限。”
她抬眼望向奥林匹斯的方向,继续传达着那至高的意志:
“我刚从神山归来。众神之父亲口谕令:赫克托耳的尸体,不应被野狗分食,他理应得到安葬。这是神王的意志,不容违逆。继续你的暴行,只会招致神罚,甚至可能影响你自身的命运。”
阿喀琉斯身体微微一震。母亲的告诫,尤其是“宙斯的意志”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疯狂的余烬。他可以无视凡人的目光,可以践踏战争的规则,但他无法,也不敢公然违抗奥林匹斯至高主宰的谕令。那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差距,更是规则与秩序的体现。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那紧绷如铁石的身躯,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接受。
忒提斯看着儿子那依旧被仇恨与痛苦冰封的侧脸,心中叹息,却知此事只能点到为止。神谕已传达,如何抉择,在于阿喀琉斯自己。她再次化作微光,融入夜色,留下阿喀琉斯独自面对这复仇之后的、更加复杂的局面。
与此同时,在特洛伊城内,那被无尽悲痛笼罩的王宫之中,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王,正经历着此生最残酷的煎熬。他坐在空荡荡的王座上,手中紧握着赫克托耳年幼的儿子阿斯提阿那克斯玩耍时遗落的一个小小拨浪鼓,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赫卡柏王后在一旁默默垂泪,整个宫殿被绝望的阴云笼罩。
“我的赫克托耳……我勇敢的儿子……”普里阿摩斯的声音嘶哑破碎,“难道就让他暴尸荒野,被野兽啃噬,被希腊人嘲弄吗?我……我身为他的父亲,身为特洛伊的王,竟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吗?”
就在这时,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悄然来到了他的面前。是 Iris (伊里斯),宙斯与赫拉的信使,彩虹女神。她身披七彩霞光,容颜端庄,出现在这悲伤的宫殿中,带来了截然不同的讯息。
“振作起来,达耳达诺斯之子(指普里阿摩斯),” Iris 的声音空灵而带着抚慰的力量,“收起你的眼泪,莫要再无谓地哭泣。你尚有一线希望,可以带回你英勇的儿子。”
普里阿摩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希望?女神,您是说……”
“带上丰厚的赎礼,” Iris 清晰地说道,“独自一人,或仅带一名传令官与驭者,前往阿喀琉斯的营帐。用礼物打动他,用言语恳求他。他并非铁石心肠,他的体内,也流淌着会为老父之泪所动容的血液。这是唯一的机会,亦是神意的指引。”
说完这石破天惊的话语,Iris 的身影便如同彩虹般渐渐消散在空气中,留下目瞪口呆的普里阿摩斯与赫卡柏。
独自前往希腊人的营地?面对那个刚刚残杀了自己儿子、并凌辱其尸体的恶魔?这简直是自投罗网,是疯狂的举动!
王后赫卡柏第一个反对,她抓住丈夫的手臂,哭喊道:“不!普里阿摩斯!你不能去!那是狮子的巢穴!阿喀琉斯会杀了你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赫克托耳,不能再失去你!”
宫中的王子与长老们也纷纷劝阻,认为此举无异于自杀,且会让特洛伊彻底失去国王。
然而,普里阿摩斯此刻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父爱的力量,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压过了国王的矜持与理智。他轻轻推开赫卡柏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那苍老的身躯在此刻,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属于父亲的光芒。
“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这是我的儿子在冥府之中,唯一能够获得安宁的希望,那么,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宙斯的雷霆,我也必须去闯!”
他看向哭泣的妻子,目光柔和了一瞬:“赫卡柏,若我此行不回,特洛伊……就交给你们了。”
然后,他转向侍从,用不容反驳的语气下令:
“立刻去宝库,取出十二件华丽无比的锦袍,十二件单层斗篷,同样数量的精美毛毯,还有十塔兰同的黄金,两只闪亮的三脚鼎,四口大锅,以及一匹色萨利良驹!将这些,还有一只用于净手赎罪的双耳圣杯,统统装上马车!”
“我要亲自,去赎回我的儿子!”
命令迅速被执行。当装载着巨额赎礼的马车准备就绪时,普里阿摩斯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亲自驾驭马车。他只带上了同样年迈却忠诚的传令官伊代俄斯随行。
夜幕彻底降临,星光黯淡。特洛伊的侧门在无言的悲壮中,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普里阿摩斯王,这位曾经统治着强大城邦的君主,此刻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心碎的父亲,驾驭着承载着希望与赎金的马车,带着一名老仆,义无反顾地驶出了城门,驶向了那片驻扎着无数仇敌、中心盘踞着杀子凶手的、黑暗而危险的希腊营地。
马车轮毂碾过平原上白日厮杀留下的血洼与残骸,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