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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七分。

“新生”总部顶层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苏念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下一季度的营销方案,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桌面上,那张加密邮件里的照片被打印出来,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精神病院病房,陆延舟手腕上新增的伤痕,深可见骨。照片背面用血写着一行字:“念念,这样够痛了吗?如果不够,告诉我,还要多少。”

血字已经干涸发黑,但那种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视网膜上。

她以为自己够狠了。

她以为在电话里对护士说“想死就死得干脆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可当这张照片出现在邮箱里,当她看清那伤口有多深、那些血字有多狰狞时,她的手还是抖了。

不是害怕,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冰冷的恐惧。

陆延舟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逃不掉的。就算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就算你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彻底删除,我还是能用我的血、我的痛,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痕迹。

就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侵蚀,直到把宿主拖进地狱。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办公室惨白的墙壁。暴雨将至,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潮湿的气息。

苏念盯着那张照片,忽然抓起它,想要撕碎。但手指碰到纸面的瞬间,她又停住了。

那些血字是用指尖蘸着血写的,笔画歪歪扭扭,能看出写字的人手在抖。可每一笔都那么用力,几乎要戳破纸张。

她想起很多年前,陆延舟刚创业的时候,有一次签一份生死攸关的合同。他的手受伤了,纱布渗着血,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签名。他说:“念念,这份合同是我用血换来的,我得亲自签。”

那时候她觉得他好拼,好心疼。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他的偏执。对事业的偏执,对控制的偏执,对一切他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偏执。

而她,曾经也是他“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之一。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又是陌生号码。苏念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按下接听。

“苏小姐吗?我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周医生。”电话那头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情况真的很紧急。陆延舟先生今晚再次试图自伤,我们采取了强制措施,但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

苏念闭上眼睛,声音冷得像冰:“所以呢?”

“他希望见您。”周医生说,“他说,如果您不来,他今晚就死在这里。”

“那就让他死。”苏念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周医生,我不是他的监护人,也不是他的家属。他的死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医院连一个病人都看不系,那是你们的失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周医生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苏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您,陆延舟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他不仅有严重的自毁倾向,还有强烈的攻击性——不是对别人,是对他自己。如果我们今晚不能让他稳定下来,可能……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你们就给他打镇静剂,绑起来,用你们能用的所有手段。”苏念的声音开始发抖,但依然强硬,“但别来找我。我不会去的。”

“苏小姐。”周医生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怪,“陆延舟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他说……是关于您父母的。”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说什么?”

“他说,他有一件关于您父母的事,必须亲口告诉您。”周医生说,“他说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您父母这些年的生活。如果您不来,他就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窗外的雷声炸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苏念握着手机,指节泛白。父母……那是她心里最软的地方,也是她最深的愧疚。

这些年,她为了报复陆延舟,几乎切断了和父母的所有联系。她不敢见他们,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只能每个月打钱,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可她知道,父母一直在担心她。他们打来的电话她不敢接,发来的信息她不敢回。她像个胆小鬼,躲在仇恨筑起的高墙后面,连面对父母的勇气都没有。

而现在,陆延舟说,他有一件关于父母的事要告诉她。

会是什么?好事?坏事?还是……又是他设下的另一个圈套?

“苏小姐?”周医生在那头催促,“您……要过来吗?”

苏念看向窗外。暴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无数只手在敲打。

她想起父亲跪在陆延舟面前时佝偻的背影,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念念,你过得好不好?”

也想起陆延舟割腕那晚的血,和他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给我地址。”她终于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

凌晨四点零二分,苏念的车停在市精神卫生中心门口。

暴雨倾盆,雨刷器疯狂摆动,仍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坐在车里,盯着那栋在雨夜里像座白色坟墓的建筑,很久没有动。

周医生撑着伞跑出来,敲了敲车窗。

苏念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雨瞬间打湿了她的肩膀。周医生把伞递过来,她没接,径直朝大楼走去。

“陆延舟在二楼隔离病房。”周医生跟在她身后,语速很快,“他今晚用病床的铁架磨破了手腕——不是割腕,是硬生生磨破的,皮肉都翻起来了。我们给他处理了伤口,打了镇静剂,但他一直没睡,一直在重复您的名字。”

苏念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

走廊很长,灯光惨白,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的酸腐味。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护士的看护下慢吞吞地走着,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

这里确实像座人间地狱。

隔离病房在走廊尽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见陆延舟坐在床上,手腕裹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手被约束带固定在床栏上。

他低着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纸。明明才一个多月没见,他却像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瘦脱了形。

周医生打开门锁:“他要求单独见您。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在门外,如果有任何情况,您随时叫我。”

苏念点点头,推门进去。

病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壁是柔软的防撞材料,窗户有铁栏,天花板的角落装着监控摄像头。

陆延舟听到动静,慢慢抬起头。

看到她的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死灰里突然燃起的火星。但很快,那光又暗下去,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你来了。”他说,声音嘶哑得厉害。

苏念站在门口,没有靠近。她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灯光下,她的脸冷得像大理石雕塑。

“说吧。”她开口,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关于我父母的事。”

陆延舟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有愧疚,有痛苦,有哀求,还有一些苏念看不懂的东西。

“念念……”他轻声唤她,像很多年前那样。

“别这么叫我。”苏念打断他,声音冰冷,“你没资格。陆延舟,我给你五分钟。要么说,要么我立刻就走。”

陆延舟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束缚的手腕,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你捐肝手术后,你父母来找我的事吗?”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的噩梦——父亲跪在地上,母亲哭得几乎昏厥,而陆延舟坐在沙发上,冷冰冰地说:“结婚是我给她的恩赐,现在该还回来了。”

“记得。”她咬着牙说。

“那天之后,我让陈默送了一笔钱去你家。”陆延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随时会断掉,“三百万,现金。我想,这笔钱至少能让你后续的治疗好过一点。”

苏念愣住了。

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父母从来没有提过。

“你父亲把钱扔出来了。”陆延舟苦笑,“他说,陆家的钱太脏,他女儿用命换来的钱,他宁可饿死也不要。”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像无数颗心在同时碎裂。

“后来呢?”苏念问,声音开始发抖。

“后来……我换了个方式。”陆延舟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以匿名捐助者的名义,给你父母所在的社区捐了一笔钱,条件是改善你们家的居住环境。你父母住的那栋老楼,第二年就加了电梯,翻新了公共区域,物业费减半——那些都是我安排的。”

苏念的呼吸停住了。

她记得那件事。父母在电话里高兴地说,社区突然来了好心人捐款,他们终于不用每天爬六楼了。她还以为是政府惠民工程,从来没多想。

“还有你母亲的心脏病。”陆延舟继续说,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三年前,她需要做支架手术,手术费要二十多万。你当时刚开‘念暖花坊’,手里没多少钱,是温言垫付的,对吗?”

苏念点头。那是她最艰难的时候,花店刚起步,她身体又不好,母亲的病让她几乎崩溃。是温言拿出积蓄,救了急。

“那笔钱,后来我还给温言了。”陆延舟说,“以你的名义。所以他告诉你,手术费已经用医保报销了大部分,实际上……是我想办法补上了缺口。”

苏念后退一步,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

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这些年,她以为父母是靠着自己的退休金和她的接济勉强生活。她以为母亲的手术是温言的恩情。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咬牙扛过来的。

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陆延舟的手一直伸得很长。

“为什么?”她问,声音嘶哑,“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

陆延舟摇头,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不。念念,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赎罪。我知道我犯的罪,永远赎不清。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爱你。”

“闭嘴!”苏念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破病房的寂静,“你不配说爱!陆延舟,你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在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去陪别人看烟花!你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在我父母跪下来的时候说出那种话!你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把我逼到抑郁症发作,逼到想死!”

她浑身都在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这么多年积压的恨、痛、委屈,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喷发。

“你现在做这些算什么?施舍?怜悯?还是你觉得,给我父母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抵消你对我做的一切?”她指着自己胸口,“我这里,陆延舟,我这里已经烂了!被你亲手挖空、踩碎、碾成粉末!你现在说爱?你配吗?”

陆延舟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他想伸手去碰她,但约束带限制了他的动作。

“我知道我不配。”他哽咽着说,“念念,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原谅。我做这些,只是……只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你父母过得好一点,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点你的负担。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我知道我还是那个该死的混蛋,但是……但是我控制不住。”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我爱你,念念。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才明白什么是爱。不是占有,不是控制,不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你的付出。爱是……是希望你过得好,哪怕那个‘好’里没有我。”

苏念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她想反驳,想骂他虚伪,想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扔回他脸上。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黎明将至。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陆延舟压抑的啜泣声,和苏念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苏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说完了吗?”

陆延舟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一件事……你父亲去年摔了一跤,骨折了,住院半个月。医药费……也是我付的。我以社区救助的名义,没让他们知道。”

苏念闭上眼睛。

她想起去年春节,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声音有点虚弱,她说怎么了,父亲笑着说:“没事,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摔了一跤,小问题。”

她当时忙着“新生”的筹备,没多想,只多打了一笔钱。

原来,那也不是小问题。

“陆延舟。”她睁开眼睛,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寂,“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陆延舟看着她。

“我最恨的,不是你对我坏。”苏念一字一句地说,“我最恨的,是你对我坏的同时,又偷偷摸摸地对我好。你让我恨你恨得不够彻底,爱你又爱得遍体鳞伤。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连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的怪物。”

她转身,手放在门把上。

“念念。”陆延舟在她身后叫住她,声音很轻,“你父母那边……我会继续照顾。你不用担心。还有……对不起。”

苏念没有回头。

她拉开门,走出去,又把门关上。

走廊里,周医生等在那里,欲言又止。

“周医生。”苏念说,声音冷静得像在谈论天气,“给他治疗吧。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心理医生。让他……活下去。”

周医生愣住了:“苏小姐,您……”

“我不是原谅他。”苏念打断他,眼神空洞,“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便宜。他欠我的,还没还清。”

说完,她朝楼梯口走去。

身后传来病房里陆延舟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绝望而破碎。

但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

走出医院大楼时,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朝阳的金光,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

苏念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挡风玻璃上残留的雨滴,一颗一颗,像眼泪。

手机响了,是姜暖打来的。

“念念,你在哪儿?我听说陆延舟又自杀了?怎么回事?”

苏念握着手机,很久,才轻声说:“暖暖,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回哪个家?”

“回……我父母家。”

姜暖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你没事吧?是不是陆延舟又对你说了什么?你别信他的鬼话,他……”

“暖暖。”苏念打断她,声音疲惫得像走了很远的路,“我只是……想我爸妈了。”

挂断电话后,她发动车子,驶离医院。

后视镜里,那栋白色建筑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她开得很慢,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

等红灯的时候,她打开手机,翻到母亲的号码。这个号码她已经半年没拨过了,每次看到,都会匆匆划过去。

今天,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

然后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喂?是……是念念吗?”

苏念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念念?是你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别吓妈妈……”

“妈。”苏念终于开口,声音哽咽,“我……我想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好,好,回家,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你什么时候回来?今天吗?妈这就去买菜……”

“今天。”苏念说,“我今天就回去。”

挂了电话,绿灯亮了。

她踩下油门,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朝阳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整座城市。雨后初晴,空气清新得像被洗过一样。

苏念看着前方的路,眼泪不停地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为父母这些年的隐忍?是为陆延舟那些偷偷摸摸的“好”?还是为她自己这十年荒唐的爱与恨?

她只知道,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恨也好,爱也罢,她不能再让它们主宰自己的人生了。

陆延舟说要活下去。

那她也得活下去。

不是为他,是为她自己。

为那个十年前,满心欢喜嫁给爱情,却最终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苏念。

为那个十年后,从废墟里爬起来,却迷失在仇恨里的苏念。

她得找到一条路,一条能让她真正“新生”的路。

哪怕那条路,要穿过最深的海,最暗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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