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的硝烟刚刚散去,空气里还弥漫着稻秆和泥土的余味,另一场关乎一年生计和“任务”的硬仗——交公粮,便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
晒场上的新稻谷经过反复翻晒、扬净,颗颗饱满金黄,堆成了一座座小金山。这是全家大半年的汗水结晶,也是向国家缴纳的“皇粮国税”,更是换取工分、维持生计的根本。今年风调雨顺,加上张家自留地的“特殊肥料”和全家拼命的劳作,产量比往年高了不少,这让全家人在疲惫之余,又多了几分底气。
按照生产队的安排,各家的公粮集中由队里统一组织运送公社粮站。爷爷虽然卸任大队长多年,但经验威望还在,加上今年张家是新房落成后的第一次交粮,意义不同,村里便请爷爷带队,父亲和二叔自然也是运输主力。
天还没亮,村口的晒谷场上就热闹起来。装满粮食的麻袋被一袋袋搬上牛车、板车,摞得高高的,用粗麻绳捆扎结实。牛马喷着响鼻,车轴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一支由精壮劳力和畜力组成的送粮队伍,在晨雾中蜿蜒出发,朝着公社粮站迤逦而行。我和建华建平这样的孩子本是不让去的,但我软磨硬泡,说想看看“大仓库”,爷爷拗不过我,便把我抱上了父亲赶的牛车,嘱咐我乖乖坐好别乱跑。建华建平眼巴巴地看着,被二婶坚决地拉了回去。
公社粮站是一排高大的灰砖仓库,门前是一片宽阔的水泥晒场,此时早已人声鼎沸,车马拥挤。来自各大队的送粮队伍排成了长龙,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粉尘、牲畜的膻味和人们焦灼的汗味。验粮、过磅、入库,每一道关卡前都挤满了人,吵嚷声、催促声、偶尔还有因为粮食等级或水分问题引发的争执声,不绝于耳。
爷爷沉着脸,带着父亲和二叔,跟着本村的队伍慢慢往前挪。我们的粮食品相极好,颗粒饱满干燥,本以为会顺利。然而,轮到我们村这一批时,负责验粮的那个粮站职工,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中年人,抓起一把稻谷,在手里搓了搓,又扔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谷子,水分有点大啊。”他慢悠悠地说,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晒得不够透。按规矩,得扣一个等级,或者拉回去再晒两天。”
爷爷一听就急了,上前一步:“同志,这谷子我们晒了又晒,扬了又扬,干得很!您再仔细看看?” 父亲也连忙抓起一把谷子递过去:“您尝尝,绝对够干!”
那职工瞥了一眼,并不接,只是拖长了声调:“我说水分大就水分大。规矩就是规矩。要么降等,要么拉回去。后面还那么多人等着呢!”
排在我们后面的其他村人开始小声议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同村的几个后生也面露愤慨,我们的谷子明明比前面几个队的看起来还干爽!
爷爷脸色涨红,他知道这是碰上故意刁难的了。以前他当大队长时也见过,有些粮站职工会利用手中这点权力,暗示要点“好处”,或者纯粹是看人下菜碟。张家如今在村里是起来了,但在公社这些“吃商品粮”的人眼里,可能还是普通的庄稼汉。
“同志,这……”爷爷还想据理力争。
“老同志,别耽误大家时间。”那职工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父亲和二叔气得拳头都握紧了,但看着后面长长的队伍和周围粮站工作人员冷漠的眼神,又强忍了下来。拉回去再晒?一来一回耽误两天不说,万一路上再受潮更麻烦。降等?那损失的可不止一点工分和差价,更是实实在在的口粮!
就在气氛僵持,爷爷咬牙准备接受降等,先完成任务再说时,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怎么回事?堵在这里?”
众人回头,只见王主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今天没穿中山装,换了身普通的灰色干部服,但那种沉稳的气度依旧醒目。他显然是来粮站办事或者检查工作的。
粮站那个刁难我们的职工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挤出笑容:“王主任!没事,就是这队的谷子可能水分有点不达标,正在处理。”
王主任目光扫过我们这一行人,在爷爷和父亲脸上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车上那明显品相上乘的稻谷,眉头微皱。他走到粮袋旁,伸手抓了一把谷子,仔细看了看,又捏起几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主任身上。
片刻,王主任吐出谷壳,拍了拍手,看向那个职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李干事,这谷子我看了,也尝了。晒得很透,颗粒饱满,杂质也少。按一等粮收,没问题。” 他特意强调了“一等粮”。
那个被称为李干事的职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王主任,这……我刚才可能看错了……”
“看错了就纠正过来。”王主任声音不大,却让李干事额角见了汗,“收公粮是大事,关系到国家粮库安全和农民兄弟一年的辛苦,一定要认真负责,公平公正。张老爷子以前是老大队长,经验丰富,他们村的粮食,我更信得过。”
这话一出,不仅表明了态度,更点出了爷爷的身份(王主任显然知道爷爷的过往),无形中给了张家极大的面子,也敲打了那个故意刁难的职工。
“是是是,王主任说得对!是我工作不够仔细!” 李干事连忙点头哈腰,再也不敢提降等的事,飞快地在账本上登记,指挥人过磅。
爷爷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王主任,想说什么。王主任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说,然后又看了一眼站在父亲身边、正好奇张望的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身离开了。
有了王主任这一出,后面的流程异常顺利。我们的粮食被迅速验为一等,过磅入库,拿到盖着红章的收据。不仅没吃亏,反而因为品相好,评级可能还比预期高了点。
回村的路上,牛车吱呀呀地响着,车上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同村的几个后生围着父亲和二叔,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王主任“主持公道”的威风。
“国峰叔,还是你家面子大!王主任都认识!”
“那可不,张家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李干事,脸都吓白了,哈哈!”
父亲憨厚地笑着,没多说什么,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扬眉吐气的快意。爷爷则沉默地坐在车辕上,吧嗒着旱烟,眼神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不知在想什么。只有我知道,爷爷心里恐怕不仅是庆幸,更有几分感慨和深思。权势和人情的滋味,他今天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没有王主任(或者说没有王主任背后的外公),今天恐怕就得吃个哑巴亏。
我靠在粮袋上,听着大人们的议论,心里也明白了许多。这个世界,光有勤劳和好收成还不够,有时候,还需要一点“硬气”和“关系”。外公虽然远在京城,但他的影响力,已经实实在在地护佑着这个家,在这偏远的山村,也能让人不敢随意欺凌。
牛车晃晃悠悠,载着交完公粮后的轻松,也载着一份新的认知和底气,驶向炊烟升起的村庄。粮站的风波平息了,但张家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似乎又无形中扎实了几分。爷爷的腰杆,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挺得更直了一些。他知道,这个家,正在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重新“立”起来,不仅仅是在田地里,也在更广阔的人情世故之中。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失散多年后寻回的女儿,和那个聪慧得有些异常的小孙女。他看着依偎在粮袋上渐渐睡去的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欣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