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洼村头的打谷场上,三盏马灯挂在老槐树的枝杈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场院中央。五十多个村民围坐成几圈,有头发花白的老铁匠,有手上满是老茧的木匠,还有几个年轻的猎户,正伸长脖子看着场子前面那块用锅底灰涂黑的木板。
沈墨文站在木板前,手里捏着一小节粉笔——这是从学校“借”来的珍贵物件。他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
“乡亲们,今晚咱讲第一课:认数。”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认数有啥好讲的,咱又不当账房先生……”
沈墨文听见了,也不恼,转身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写上“1”,又在旁边画了五个圆圈,写上“5”。
“这不是教大家当账房。”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问大家:鬼子一个炮楼,通常驻多少人?”
“一个班!十二三个!”一个猎户抢着说。
“好。那咱们造一颗手榴弹,需要多少火药?”
这下没人答得上来。沈墨文在“1”旁边写:“手榴弹装药:1两”,在“5”旁边写:“五个手榴弹装药:5两”。
“明白了没?”他指着数字,“认数,不是为了算账,是为了知道打鬼子要造多少火药、多少铁。是为了以后领材料、交成品,心里有本明白账。”
场院里安静下来。那些原本觉得“认数没用”的人,眼神开始认真起来。
这是“星火夜校”开课的第三天。除了马家洼,还有另外两个村同时开课。课程设置是陈锐亲自定的:先扫盲认数,再教武器保养,最后才是简易制造原理。用他的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火要一点一点烧。”
同一时间,在三十里外的军区农具改良组,“吴先生”——吴明远,正对着一台破旧的畜力播种机皱眉。
这台播种机是从一个逃亡地主家没收的,德国造,已经坏了两年。几个根据地里的“土专家”摆弄过,都没修好。
“传动齿轮磨损严重,差速器锈死,排种盘弹簧失效。”吴明远蹲在机器旁,一边检查一边报出问题,语速很快,带着专业人员的笃定,“需要更换三个核心部件,但目前没有备件。”
农具组组长老孙搓着手:“那……吴先生,能想想办法吗?春耕马上要开始了,就指着这台机器能给几个村代播呢。”
吴明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给我找些工具来。锉刀、钢锯、台钳,再找几块硬木料和废铁轨。”
工具很快凑齐。接下来的三天,吴明远几乎没离开过那台播种机。他用废铁轨锻打出新的齿轮毛坯,再用锉刀手工修正齿形;用硬柞木切削出临时的差速齿轮;甚至用缴获的日军电话线里的细钢丝,绕制了新的排种弹簧。
第三天下午,播种机重新组装起来。套上驴子试运行,种子均匀地落在划好的垄沟里,深浅一致。
“神了!”老孙激动地拍大腿,“吴先生,您可真是大能耐!”
周围的组员也围上来,眼神里满是佩服。吴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谦虚地笑笑:“没什么,在学校学过机械设计,基本原理都通。只是没想到,在这里连个车床都没有,全靠手工……”
他的话音里,那丝“没想到条件这么差”的意味,又隐约流露出来。
当晚,在农具组的总结会上,吴明远顺理成章地成为技术骨干。老孙甚至提议,让他给组员们上几节机械原理课。
“这个我得请示上级。”吴明远谨慎地说,“毕竟我刚来,很多纪律还不熟。”
“请示啥!”老孙大大咧咧,“咱们改良农具,又不是造枪造炮,不涉密!”
这一切,都被安排在吴明远身边的两位“学员”——实际上是保卫科精心挑选的干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第二天记录:目标全天在农具组工作,无异常接触。技术能力确属专业,解决播种机问题过程合理,无故意拖延或误导迹象。”
“第三天记录:目标接受组员称赞时,表现出适度谦虚。但再次提及‘条件艰苦,设备缺乏’。傍晚独自散步约二十分钟,路线为驻地至河边,未与他人接触。”
报告送到赵守诚桌上时,陈锐也在。两人一起看完。
“你怎么看?”赵守诚问。
“技术是真的。”陈锐指着报告上关于修理过程的描述,“齿轮齿形修正、弹簧绕制参数这些细节,外行编不出来。他确实是机械专业的行家。”
“那……”
“但越是行家,越危险。”陈锐合上报告,“因为他能用真本事赢得信任,直到接触到真正核心的东西。农具组只是跳板,他的目标绝不会停留在这里。”
正说着,门外传来报告声。是兵工厂火药组的长老张来了,手里还捧着个木盒子。
“部长,政委,您们看看这个。”老张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十颗拆开的手榴弹和子弹,火药都被倒了出来,分成几小堆。
“这是……”赵守诚不解。
“这是咱们最近一个月生产中出现的不合格品。”老张的声音沉重,“我带着组里人做了分析,问题出在底火上。受潮、配方不均匀、压药压力不够……各种各样的问题。”
他拿起一颗子弹,指着底火位置:“就这一个小铜帽,里面那点雷汞,差了分毫,子弹就打不响。咱们现在用的雷汞,还是按您改进的土法做的,产量低,质量不稳定。”
陈锐拿起一颗哑火的子弹,在手里掂了掂。黄铜弹壳已经有些变形,底火处有明显的击打痕迹,但没有发火。
“这些不合格品,占多少比例?”他问。
“平均一成半。”老张叹气,“这还是我们挑拣过的。实际可能更高。战士们打仗时,遇上哑火,那可不是小事。”
窑洞里沉默下来。窗外传来远处夜校学员朗读数字的声音,稚嫩而认真:“一、二、三、四、五……”
陈锐放下那颗哑火子弹,突然说:“老张,把这些都带上。还有,去仓库拿几块咱们最早试制失败的炸药样品。通知沈墨文、老郑、王师傅、‘灵雀’……所有核心技术人员,半小时后到会议室。”
赵守诚看向他:“你这是要……”
“淬火。”陈锐吐出两个字。
半小时后,那间保密窑洞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摊开的,不是图纸,不是数据,而是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本边角被血浸透、已经发黑变硬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认出“化工……记录……”几个字。
中间是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早期试制炸药失败的产物,燃烧不充分,威力还不如黑火药。
右边是一个粗布包,打开后,里面是几十块扭曲的金属破片——都是从战场日军尸体旁收集的,由根据地生产的手榴弹和地雷破片,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黑褐色痕迹。
“今天不开技术会。”陈锐开口,声音不高,但窑洞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今天,咱们看看这些。”
他先拿起那本血染的笔记本:“这是三个月前,护送沈工来根据地的交通员‘老钟’同志的遗物。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偷偷抄录的日本人化验数据。最后一页,是他自己的笔迹,写着‘硝铵比例或可调整,待验证’。”
陈锐翻开笔记本,那一页已经被血糊住大半,但那些工整的字迹依然倔强地显露着:“老钟同志牺牲前,把这本子吞进了肚子里。鬼子剖开他的胃,什么也没得到。是后来咱们的同志收敛遗体时,从胃里取出来的。”
他把笔记本轻轻放下,转向那堆灰白色粉末:“这是咱们自己试制硝铵炸药的第一批样品。失败了,因为提纯不够,含水量高。为了这些失败品,火药组的小李同志炸断了三根手指。”
最后,他指向那些金属破片:“这些,是从鬼子尸体旁捡回来的。上面的血,有鬼子的,也可能有咱们战士的——因为要靠得足够近,才能捡到这些东西。”
窑洞里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咱们坐在这里,搞研究,搞改进,有时候会觉得难,会觉得条件差,会觉得进步慢。”陈锐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但别忘了,咱们的工作,一头连着‘老钟’这样的同志用命换来的数据,一头连着战场上要用这些武器杀敌的战士。”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中间哪怕有半点马虎,半点虚浮,就是对不住牺牲的同志,对不住拼命的战士。”
沈墨文低下头,眼镜片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老郑咬着嘴唇,拳头攥紧。王师傅伸手摸了摸那堆失败的火药粉末,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不要求大家不犯错误。”陈锐继续说,“搞技术,失败是常事。但我要求,每一次失败,都要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改进,都要对得起前面的牺牲。咱们手里出的每一颗子弹,每一颗手榴弹,都可能决定一个战士的生死,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他拿起那颗哑火子弹:“像这样的东西,不能再出。”
会议开了很久。没人讨论具体技术,大家都在说自己的经历:沈墨文说他在上海时,看到日本兵用刺刀挑着中国工人的头颅游行,就发誓要把学的技术用在打鬼子上;老郑说他老家整个村被鬼子烧光,他是抱着两岁侄子的尸体加入八路军的;王师傅说他师父被日本人抓去修枪,修好了就被枪毙,因为“中国工匠不能留”……
说到最后,好几个人都红了眼眶。
散会时,沈墨文走到陈锐面前:“部长,我想调去夜校那边,全职编教材。”
陈锐看着他:“为什么?你现在参与的无线电项目很重要。”
“我知道。”沈墨文点头,“但我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把基础的技术知识,教给更多人。鬼子能盯住我们几个‘专家’,盯不住千千万万学会了认数、懂了原理的百姓。他们今天学会认‘1两火药’,明天就可能学会配火药;今天知道手榴弹的结构,明天就可能自己琢磨改进。”
他顿了顿:“真正的‘防火墙’,不是把技术锁起来,而是让技术扩散出去,扩散到鬼子够不着、管不了的地方。”
陈锐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好。但保卫工作要加强,我给你配两个警卫员。”
“谢谢部长。”
夜深了,陈锐独自走回自己的窑洞。山风吹过,带着远处夜校隐约传来的诵读声。那些声音稚拙,却充满了力量。
他想起白天接到的另一份报告:监控小组发现,吴明远在深夜大家都睡熟后,用那台他带来的“收音机”发出了很短暂的信号。信号经过加密,无法破译,但发报手法极其专业。
鱼儿在动。
但渔网也已经张开。
陈锐抬头望向夜空,太行山的星辰清晰如洗。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场较量,不仅是在图纸和机床之间,更是在人心与信念的深处。
他推开窑洞的门,油灯还亮着。桌上摊开着“星火计划”下一步的规划图,上面那些连接各根据地的线条,如同血脉,正在这片饱受战火的土地上悄然延伸。
火种已经播下。
现在需要的,是让它们在风雨中,淬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