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文的供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在江南官场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他不仅详细交代了自己如何利用职权,与漕帮、丝绸商会勾结,贪墨漕粮、收受贿赂的细节,更供出了苏州卫指挥佥事孙彪、吴县知县等数名官员,皆收受过他的“孝敬”,并在其与漕帮、商会的交易中提供过便利或默许。
这些人的名字,大多都在沈默掌握的那份名单之上,供词相互印证,铁证如山。
然而,最让沈默在意的,是李崇文在崩溃边缘,哆哆嗦嗦吐出的那个名字——江南织造太监,冯保!
据李崇文交代,他每年都会通过秘密渠道,向冯保进献巨额“冰敬”、“炭敬”,以求其在宫中为自己美言,并在关键时刻提供庇护。而冯保也确实多次在朝廷考察官员时,替他说过话。更重要的是,李崇文隐约感觉,冯保似乎与一些“来历神秘”的江南士绅有所往来,那些士绅出手阔绰,谈吐不凡,却行踪诡秘,连他都摸不清底细。
冯保!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外放江南织造,掌管皇家丝绸采办,乃是皇帝在内廷的重要耳目,地位尊崇,权势熏天!他若也与前朝余孽有所牵连,那问题就严重了!
沈默立刻意识到,这条线必须查,但要慎之又慎!冯保不同于地方官员,他是内廷中人,直接与皇帝关联,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当机立断,一方面下令按李崇文的供词,立刻锁拿孙彪等一干涉案官员,进一步扩大战果,巩固自己在江南的权威;另一方面,则亲自修书一封,将冯保之事以最隐秘的方式,再次密报魏国公徐辉祖,请其定夺,并设法核实冯保与那些“神秘士绅”的关系。
处理完这些,沈默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松江府通判,王元亮!
此人乃是李崇文的“上线”,级别更高,知道的内情必然更多!而且他被魏国公的人在金陵暗中监控,已成瓮中之鳖!
必须尽快提审王元亮!
沈默再次写信给徐辉祖,请求将王元亮秘密押解至苏州受审。同时,他加紧了在苏州内部的清洗和整顿。借着李崇文案的东风,他以雷霆手段,又查处了数名与名单有关、且劣迹斑斑的中下层官吏,一时间,江南锦衣卫声威大震,沈默的凶名也迅速传开,官场人人自危。
数日后,徐辉祖的回信与王元亮一同抵达苏州。徐辉祖在信中肯定了沈默的成果,同意他将王元亮押回审讯,并告知他,关于冯保之事,已密奏陛下,让他暂且不要轻动,等待圣意。同时,徐辉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朝廷已正式下旨,命他总督江南军政,全力清剿前朝余孽,这意味着沈默的行动,得到了更高层面的支持!
有了这道旨意,沈默底气更足。
王元亮被直接关入了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与李崇文不同,王元亮显得更为阴沉和老练,面对审讯,要么闭口不言,要么避重就轻,极难对付。
沈默并不急于用刑。他让人将李崇文已经招供、并指认他为同党的消息透露给王元亮,又将他与李崇文在归云庵密会、以及他潜入金陵试图活动却被监控的证据,一一摆在他面前。
看着那些确凿的证据,王元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他依旧咬牙硬撑。
“王元亮,”沈默屏退左右,亲自审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李崇文已招,你的行踪尽在掌握。抵赖,毫无意义。本官想知道的是,你背后,还有谁?你们在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王元亮抬起头,看着沈默,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沈大人,你以为抓了我,扳倒一个李崇文,就赢了吗?江南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哦?”沈默挑眉,“你是在威胁本官?”
“不敢。”王元亮垂下眼皮,“只是提醒大人,适可而止。否则……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沈默冷笑一声,“本官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倒是你,王通判,难道就不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吗?据本官所知,你家中尚有老母幼子……”
他点到即止,但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比王元亮更甚。
王元亮身体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才沙哑道:“沈大人想让我说什么?”
“名单。”沈默吐出两个字,“除了李崇文、孙彪这些人,名单上还有谁?你们在江南的组织结构如何?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王元亮再次陷入沉默,内心显然在激烈挣扎。供出同党,他必死无疑,甚至可能累及家人。但不供……眼前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同知,手段狠辣,背景深厚,恐怕也不会让他好过。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匆匆入内,在沈默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默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看向王元亮,语气变得有些玩味:“王通判,有个消息,或许你想知道。你要等的那位‘贵人’,恐怕……来不了了。”
王元亮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疑。
沈默缓缓道:“本官刚接到消息,你要联系的那位金陵的‘赵先生’,昨夜……突发恶疾,暴毙了。”
“什么?!”王元亮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失声惊呼,“不……不可能!”
那位“赵先生”,是他与更高层联系的中间人,也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是灭口!一定是灭口!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王元亮全身!组织已经放弃他了!为了保住更核心的人物,毫不犹豫地将他这条线切断了!
绝望和愤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心脏。
沈默冷眼旁观,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到王元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元亮,你现在还觉得,为你背后那些人保守秘密,值得吗?”
王元亮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嘴唇哆嗦着,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我说……我都说……”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只求大人……能保全我家人性命……”
“那要看你的表现。”沈默坐回原位,铺开纸笔,“说吧。”
在死亡的威胁和被抛弃的绝望下,王元亮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供出了一份比李崇文所知更为详尽的名单,涉及江南三州府十余位官员,以及几位在野的士绅名流。他交代了组织的部分运作模式,如何利用漕运、盐引、丝绸贸易等渠道筹集资金、传递消息。他甚至透露,组织在江南的最终目的,并不仅仅是潜伏和敛财,而是在等待一个“天下有变”的时机,配合北方的行动,一举控制江南财赋重地,切断朝廷命脉!
而关于更高层的信息,王元亮所知有限。他只知道自己隶属于一个名为“复兴会”的组织,他的直接上线就是那位暴毙的“赵先生”,而“赵先生”似乎与内廷的某些大珰有所往来……至于那位神秘的“使者”和墨先生,他更是闻所未闻。
“冯保……可与‘复兴会’有关?”沈默追问。
王元亮茫然地摇了摇头:“冯公公……位高权重,非我等所能接触。只是听闻……‘赵先生’似乎对其颇为忌惮,也曾试图结交,但成效如何,不得而知。”
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当王元亮在供状上按下血手印时,天色已然微亮。
沈默看着那厚厚一沓供状,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沉重。王元亮的供词,印证了他之前的许多猜测,也揭开了“复兴会”这个前朝余孽组织的冰山一角。这个组织结构严密,图谋甚大,渗透极深,远非一朝一夕可以铲除。
而冯保这条线,依旧迷雾重重。
他收起供状,吩咐手下将王元亮严加看管,随后走出阴暗的诏狱。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沈默眯起眼睛,望着苏州城渐渐苏醒的街景。
李崇文、王元亮相继落网,江南官场为之震动,这第一步,他走得还算顺利。但真正的硬仗,恐怕才刚刚开始。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复兴会”,以及可能牵扯到的内廷大珰,才是他最终需要面对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和压力。
这条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