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亮的供状如同一幅残缺的藏宝图，勾勒出“复兴会”在江南的庞大网络，却也留下了更多令人不安的谜团。沈默深知，此刻绝不能冒进，必须在稳固现有成果的同时，耐心寻找新的突破口。
他一方面将王元亮供出的名单上那些官职较低、证据相对确凿的官员，交由韩冲等人分头查办，继续扩大战果，营造高压态势；另一方面，则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梳理线索和监控关键人物上，尤其是那位地位超然、若即若离的江南织造太监，冯保。
然而，冯保久居宫中，深谙权术，行事滴水不漏。尽管沈默动用了白素心在宫内的部分人脉和锦衣卫的暗线，数日下来，除了证实冯保确实与一些江南豪商过从甚密外，并未找到其与“复兴会”直接勾结的确凿证据。那些与冯保往来的“神秘士绅”，也似乎嗅到了危险，近期变得异常低调，难以追踪。
线索，似乎就此中断。
就在沈默苦思冥想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转机。
这夜，沈默正在值房内对着江南舆图推演，亲兵通报，吴医正求见。
沈默连忙将吴医正请入。吴医正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诊脉，而是面色凝重地告知沈默一个刚从京城太医院同僚处得知的消息——皇帝楚渊，近日龙体欠安，已连续数日未曾临朝，政务皆由内阁与司礼监协同处理。
“陛下龙体一向康健，此次病得突然，太医院会诊，也只说是操劳过度，邪风入体，用了药却不见大好，甚是蹊跷。”吴医正压低声音，眉头紧锁。
楚渊病重？沈默心中一震。在这个关键时刻，皇帝病重，意味着朝局可能生变，也意味着某些蛰伏的势力，可能会趁机而动！
“司礼监如今由谁主事？”沈默立刻抓住了关键。
“据说是由秉笔太监刘瑾和……冯保，共同协理。”吴医正答道。
冯保！他果然深度参与了核心政务！
沈默眼中精光一闪。皇帝病重，冯保权柄更重，这对于追查其与“复兴会”的关系，是危机，也是机会！对方权力越大，动作可能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可能越大！
送走吴医正，沈默心绪难平。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京城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那皇城之内涌动的暗流。
必须加快步伐！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王元亮的供状，反复审视着那些与冯保有过间接关联的“神秘士绅”信息。其中，一个名叫“周文渊”的松江籍致仕官员，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曾官至礼部郎中，致仕后回到松江老家，表面上吟诗作对，寄情山水，但王元亮供称，此人与冯保关系匪浅，且与几位活跃的江南豪商交往密切，在“复兴会”的资金流转中，似乎扮演着不太光彩的角色。
更重要的是，据白素心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个周文渊，近几日似乎有些异常动静，其家人正在暗中变卖部分田产，似有远行之兆。
是想跑？还是另有图谋？
沈默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周文渊！
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韩冲等四五名精干手下，换上便服，连夜乘船赶往松江府。
松江府城，华亭县。周家祖宅位于城东，是一处占地颇广、闹中取静的园林式宅院。
沈默等人抵达时，已是次日黄昏。他们没有直接上门，而是在周家对面的一处茶楼雅间落脚，暗中观察。
周家大门紧闭，门前冷落，与周围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静谧。
“大人，看样子有些不对劲。”韩冲低声道，“属下打听过，周家平日虽不算门庭若市，但也常有文人墨客往来，绝不会如此冷清。”
沈默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家宅院的每一个角落。忽然，他眼神一凝，注意到周家侧门处，有几道看似寻常、实则眼神警惕的身影在徘徊，像是在望风。
“有埋伏？还是……他们在防备什么？”沈默心中疑窦丛生。
夜幕渐渐降临。华灯初上，松江城迎来了夜晚的喧嚣，而周家宅院却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愈发显得阴森。
子时前后，就在沈默准备派人潜入查探时，异变陡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周家宅院不同方向的墙头翻入，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然都是高手！
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周家的护院！
这些人是冲着周家来的！
“大人，这……”韩冲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色变。
沈默心中念头飞转。是“复兴会”杀人灭口？还是另一股势力？亦或是……黑吃黑？
“静观其变。”沈默沉声道，示意手下按兵不动。他要看看，这突如其来的第三方，究竟意欲何为。
周家宅院内，很快传来了短促的兵刃交击声和闷哼声，但声音很快便平息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断。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几道黑影再次翻墙而出，其中两人肩上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周家宅院重归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跟上去！”沈默当机立断，留下两人继续监视周家，自己则带着韩冲和另外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伙神秘的黑衣人。
黑衣人显然对松江城极为熟悉，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穿梭，最终潜入了一处位于城西、靠近码头的废弃货栈。
沈默等人潜伏在货栈外的阴影中，屏息凝神。
货栈内亮起了微弱的火光，隐约传来对话声。
“……东西到手了吗？”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拿到了。周老儿藏得挺深，费了些手脚。”另一个粗哑的声音回答，“人处理干净了？”
“放心，一个活口没留。”尖细声音冷笑道，“冯公公吩咐了，此事必须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冯公公！果然是冯保的人！
沈默心中凛然！冯保竟然抢先一步，派人灭口周文渊，并抢夺其手中的“东西”！那“东西”会是什么？是与“复兴会”往来的账册？还是其他更重要的证据？
“东西检查过了吗？有没有我们要找的那份‘名单’？”粗哑声音又问。
“粗略看了一下，主要是些账本和往来书信，名单……似乎不在其中。”尖细声音有些失望，“或许周老儿还有别的藏匿之处，或者……名单根本就没在他手里。”
“不管了，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交给冯公公定夺。”粗哑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天亮之前必须离开松江。”
他们要走！
沈默心念电转。是现在动手，拦截这些人和证据？还是放长线钓大鱼，跟着他们，找到冯保藏匿证据的地点？
前者能立刻拿到证据，但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冯保有所防备。后者风险更大，可能跟丢，但若能找到冯保的老巢，或许能将其一网打尽！
瞬息之间，沈默做出了决定。
他对着韩冲等人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准备跟踪，自己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货栈的另一侧。
货栈内，黑衣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货栈的刹那——
“咻！”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射出，精准地射中了那名声音尖细的黑衣人小腿！
“啊！”那黑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有埋伏！”其他黑衣人大惊，立刻拔出兵刃，警惕地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然而，那个方向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沈默如同鬼魅般从货栈另一侧的破窗滑入，目标明确，直扑那名粗哑声音黑衣人放在脚边的那个包袱——里面装的正是从周家抢来的账册和信件！
“找死！”粗哑黑衣人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挥刀劈向沈默！
沈默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成掌，狠狠印在其胸口！
“嘭！”
一声闷响，粗哑黑衣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货堆上，鲜血狂喷，眼看是不活了。
沈默看也不看，抓起那个包袱，身形一晃，便已从原路退出窗外，融入夜色。
“东西被抢了！”
“追！”
货栈内的黑衣人又惊又怒，顾不上去管受伤的同伴，纷纷冲出货栈，朝着沈默消失的方向追去。
而早已埋伏在外的韩冲等人，则按照沈默事先的吩咐，并未拦截，而是如同跗骨之蛆般，远远地吊在了这群黑衣人身后。
沈默并未走远，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几个起落便甩开了追兵，与韩冲等人汇合。
“大人，得手了？”韩冲看着沈默手中的包袱，兴奋地问道。
沈默点了点头，将包袱递给韩冲：“你带两个人，立刻将此物送回苏州镇抚司，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翻阅！”
“是！”韩冲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带人离去。
沈默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跟踪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夜色中搜寻的黑衣人。他要看看，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这些人，会去向何处汇报。
这伙黑衣人在松江城内搜寻无果，意识到对手实力远超预期，不敢久留，最终仓皇逃向码头，登上了一艘早已等候在此的快船，沿着漕河，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那个方向，是镇江，是扬州，最终……是金陵！
冯保的江南织造衙门，就在金陵！
沈默站在岸边，望着那艘消失在夜色中的快船，眼中寒光闪烁。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接下来，该去金陵，会一会这位权倾江南的冯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