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面色几番变换,最终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颓然垂下了头。
“【我……我做】”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领头的汉子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了拍青衣男子的肩膀,算是安慰。
“【这才对嘛,二弟。不枉我和老三当初省吃俭用,挤出灵石替你疗伤续命】”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敲打。
眼见自家二哥依旧深陷自责,一旁那位巧舌如簧的紫衣人默默给了大哥一个眼色,随即开口劝道。
“【二哥,你想啊。这山沟里的娃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机会走出这穷山恶水?我等此举,是给他们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是造福一方,何来愧疚之说?】”
他说得一脸正气,仿佛自己真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窗外,一道淡淡的影子无声地退去。
陆琯的身形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回到了破庙之中。
那紫衣人颠倒黑白的说辞,在他心头盘旋,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仙门旗号,行的却是拐卖孩童的龌龊勾当。
回到打扫干净的偏房,陆琯关上门,静静盘坐在蒲团上。
他没有再想那三个骗子的事情。
这世间的腌臜事太多,他既无力改变,也不想引火烧身。
屏息凝神,他将一缕缕灵气引入经脉,按照《沧澜绝溟功》的行功路线,在初愈后仍有些滞涩的经脉中缓缓流淌,完成一个又一个周天循环。
一夜无话。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
几个大周天下来,丹田气海之内,灵气早已蓄积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满溢程度。
此刻,陆琯的周身甚至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淡淡的灵气光华,在昏暗的房中如萤火般明灭。
他竭力控制着体内奔腾的灵气,引导它们冲刷着浅脉遗落。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
当东方天际的第一缕曦光刺破黑暗,为天幕染上一层鱼肚白时。
陆琯居室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走了出来。
那道晨光不偏不倚,穿过破庙坍塌的屋顶,笔直地照落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陆琯竟觉得这阳光分外温和。若是换作从前,他定会下意识避开这略显刺目的光线。
他缓缓俯下身,内视己身。
丹田气海的深处。
十一道清晰的灵痕盘踞在丹田周围,间隔有度。灵痕犹如天工雕琢,玄奥异常。
这正是炼气圆满的写照。
陆琯心念一动,尝试调动灵气。
那十一道灵痕立时开始围绕着丹田缓缓旋转起来,并且他调动的灵气越多,灵痕旋转的速度便愈快,生生不息,似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接下来的几日,陆琯都在偏房内,默默适应着体内这番全新的变化。
直到他能将这股力量运转自如,他才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村口,通往山外的小路上。
“【陆大哥,你真的要走了吗?那……什么时候回来呀?】”
二狗紧紧抱着陆琯的一只胳膊,仰着满是泥污的小脸,眼中尽是不舍。
“【我出外地经商,去城里卖些晶珠】”
陆琯伸手,轻抚着孩童的额头,袖中变戏法似的拿出枚含着少许灵气的晶球递给二狗。又随口编了个自己都觉着蹩脚的理由。
“【卖完了,或许……就回来了】”
“【哥,你知道嘛,我被仙师选上了!】”
二狗忽然挣开他的手,接过晶珠,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骄傲。
陆琯抚摸他额头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看着孩童那天真烂漫、对未来饱含无限憧憬的脸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那……愿你一路安顺】”
他收回手,转身,不再回头。
告别了二狗,他快步走上土路,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密林的入口处。
一入林中深处,确认四下无人,陆琯立刻从通宝袋中取出了那艘伤痕累累的荡尘梭。
灵力注入之下,灵舟化作道流光,载着他冲天而起,疾驰而去。
然而,仅仅飞了不足二百里地,舟身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船尾的法阵灵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灵舟之内,陆琯感到一阵剧烈的颠簸。
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紧急控制着灵舟,朝着下方一处水塘歪歪斜斜地迫降下去。
水塘旁,陆琯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看着眼前这堆几乎散架的灵舟残骸,叹息着将其收起。
他取出那张牛皮地图,在上面仔细寻找了半晌,才勉强确认了自己当前的大致方位。
离烛日城,尚有千里之遥。
无奈之下,他只得徒步前行。
好在如今已是炼气圆满,半步筑基的修为,可以支撑他进行短时间的御空飞遁。
他催动灵力,身形拔地而起,在低空中化作一道青影,向前掠去。
只是,这般飞遁了不到二十里,他便感到体内灵气消耗一空,不得不落入下方山林。
寻了块山石靠下,他取出葫芦,灌了几口灵液。
清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化作精纯的灵气,迅速补充着干涸的丹田。
待体内灵气重新滋生,陆琯这才缓过神来。
他属实没料到,这御空飞行的消耗竟是如此巨大。
一想到此,他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追杀自己的女魔修——郝红绫。
此女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维持那般长时间的高速飞遁的?
片刻之后,他将这些杂念甩出脑海,待灵力恢复了大半,便再次起身,继续飞遁。
如此这般,飞飞停停,灵气耗尽便饮一口葫中灵液。
十几日的功夫,陆琯一路向北,终于在一天黄昏,远远望见了一片无垠的滩涂。
滩涂尽头,一座雄伟的巨城轮廓,在夕阳下若隐若现。
烛日城。
远处边缘,一道虚影缓缓现身。
陆琯从怀中取出一顶宽大的斗笠戴上,又催动灵力,让自己的面部轮廓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这才顺着人流,向城门走去。
进了烛日城,一股与天虞腹地截然不同的风情扑面而来。
街道上人流熙攘,其中不乏气息强横的修士,他们大多身着云中、樊烨等地的特色服饰,神情彪悍。
陆琯按照先前与宝华楼钱汾闲聊时得到的信息,一路向着内城西行走去。
他边走边向路人打听,奈何此地方言口音极重,沟通十分困难。
最后,还是在一个同样来自内地的行脚商贩指点下,陆琯才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找到了宝华楼在烛日城的分号。
宝华楼,雅间内。
陆琯正与一名身形富态,穿着缂丝领袍的胖管事相对而坐。
“【钱汾?呵呵,那老家伙,可还欠着我不少灵石呢】”
胖管事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浑不在意地说道。
他一抬眼,却瞅见陆琯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看。
“【不过,那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小兄弟你放心,我们宝华楼做生意,一向公私分明】”
胖管事又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
“【如此,倒是在下多虑了】”
陆琯拱了拱手。
“【抛开私事不谈,钱掌柜办差,向来是极为稳妥的】”
“【行了,客套话就免了】”
胖管事摆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直言问道。
“【说吧,老弟,你这般修为,不在宗门好生待着,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作甚?】”
“【不瞒管事,家道中落,又不幸被仇家记恨,特来此地避祸】”
陆琯脸上露出丝恰到好处的苦涩。
“【只是……在城中游逛了数日,手中灵石已然奇缺,不得已,想出售一些祖传之物,换些盘缠】”
“【祖传?】”
胖管事眼睛一亮,身子微微前倾。
“【祖传什么?】”
“【灵液,祖传的灵液】”
陆琯缓缓说着,一边从通宝袋中取出三个早已准备好的玉瓶,放在桌上。
“【管事您请看,就这三小瓶,都是祖上遗留下来的】”
胖管事将信将疑地拿起其中一个玉瓶,拔开瓶塞。
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白气,瞬间从瓶口喷薄而出,霎时间,整个静室都弥漫着股沁人心脾的灵气。
胖管事将瓶口凑到鼻尖,只是轻轻一嗅,便神情一震。
“【好东西!果真是不同凡响!】”
他将玉瓶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眼中精光闪烁。
“【以我多年的经验看,此物,应可算作中品】”
“【中品?】”
陆琯故作讶异地问道。
“【这灵液,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他喝了近七年的葫芦灵液,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呵呵,老弟,这就有所不知了吧】”
胖管事见他这副模样,更信了几分,侃侃而谈起来。
“【这灵液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都是用普通灵植灵草炼制,灵气驳杂,带有特定的植株颜色,只能算作下品。
而你这种灵气精纯,颜色澄澈剔透,几乎没有杂质的,便可称之为中品。至于中品之上,还有上品,更有传说中的绝品。不过那等宝物,只存在于典籍记载中,几百年也未必能现世一回】”
“【原来如此,受教了】”
陆琯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老弟,你看这样如何?】”
胖管事搓了搓手,带着商量的口吻。
“【你将此物全权交由我宝华楼代为售卖,我保证,绝不会让你吃亏】”
“【如此,那就有劳管事大人了】”陆琯笑着应下。
顺便将毁损的灵舟交与宝华楼修缮。
待将事情商议妥当,陆琯婉拒了胖管事留宿的邀请,离开了阁楼。
他在外城寻了家凡人开设的客店住了下来。
夜里,打了壶凡俗浊酒,回到二楼房间。
关上房门,布下几道浅显的禁制,陆琯盘膝而坐,正欲吐纳修炼。
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
“驾!驾!”
一队人马正护送着几辆装满货物的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随着刺耳的嘶鸣,领头的一匹骏马被人流惊到,猛地人立而起。
烟尘弥漫。
“【看路啊!找死不成!】”
一名骑士怒斥一声,一把拽住缰绳,翻身下马。
“【抱……抱歉,仙爷,我实在……】”
一个被撞倒在地的路人挣扎着想要解释。
“【你实在个屁!撞坏了车上的货,你赔得起吗!】”
那骑士满脸嚣张,一把将路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巴掌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
“【慢着】”
就在这时,后面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里,传来一清冷女子的声音。
正欲行凶的骑士听到这声音,身形一滞,高扬的手臂也停在了半空。
他脸上凶悍的神情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恭敬,悻悻地松开了手。
“【滚!快滚!】”
他不耐烦地冲那路人挥了挥手。
随后,他快步走到马车旁,躬身道。
“【小姐,我看天色已晚,内城的几家大客栈,恐怕……】”
“【你看着安排便是,总归,不要让我们露宿街头就好】”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挑开一角,女子带着丝打趣的声音传出。
惊鸿一瞥间,围观的众人只看到一张宜喜宜嗔的绝美侧颜,心头皆是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