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那句“过来帮帮忙”的邀请，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青禾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面上维持着镇定，送走了笑容满面的张主任，关好院门，转身背靠着微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雀跃。家属工厂！那可不是她私下里小打小闹的以物易物，也不是帮文工团修改剧本那种带着点“帮忙”性质的零散活计。那是部队下属的正规集体单位，是许多军嫂除了操持家务外，能够参与社会生产、获得一份正式认可和微薄收入的重要地方。张主任的邀请，意味着她的能力，得到了“官方”层面的一种肯定。
这种肯定，对于在这个陌生年代努力寻找自身定位的沈青禾来说，比任何物质奖励都更让她感到温暖和鼓舞。她不再是仅仅依附于陆承军身份的“陆营长媳妇”，她正在一点点地，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挣得属于“沈青禾”这个名字的立身之地。
傍晚，陆承军结束训练回家时，敏锐地察觉到小院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往常这个时候，沈青禾多半在厨房里忙碌，炊烟和饭菜的香味是家的信号。今天，厨房里虽有动静，但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轻快，连带着整个小院都透着一股轻盈盈的欢喜。
陆承军没做声，放下军帽，挽起袖子习惯性地想去厨房搭把手，却见沈青禾正端着炒好的青菜出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弯弯的。
“回来啦？洗手吃饭吧。”她的声音也比平时更清亮些。
陆承军点点头，去井边打了水。饭桌上，依旧是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沈青禾显然用了心思，青菜油亮，土豆丝切得匀细，连平常最普通的疙瘩汤里，都多撒了一把翠绿的葱花。
他默默地吃着饭，习惯性地将盘子里仅有的几片肉夹到她碗里。沈青禾这次没推辞，笑着接受了，然后状似随意地开口：“今天下午，家属工厂的张主任来了一趟。”
陆承军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他记得那个张主任，是个办事利落、眼光不错的老同志。
“他说……觉得我手巧，有点想法，想请我没事的时候去家属工厂帮帮忙，出出主意，算是临时工。”沈青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微微发亮的眼睛还是泄露了她的期待和一点点紧张。她不确定陆承军会怎么想，这个年代的军人，是否愿意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去工作？尽管那只是在部队内部的家属工厂。
陆承军听完，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沉默地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才看向她，问了一句：“你怎么想？”
“我……我觉得是好事。”沈青禾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能帮上忙，也能多学点东西。张主任说就是临时性的，不固定坐班，有时间就去看看。”她下意识地补充了后半句，像是在为自己争取，又像是在安抚可能存在的顾虑。
陆承军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心里某处软了一下。他想起她刚来时对着煤炉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她熬夜修改黑板报的专注侧脸，想起她巧妙回信时眼底闪动的慧黠，也想起她做出那些精巧吃食和手工时，脸上那份单纯的满足。他的这个小妻子，体内似乎蕴藏着比他想象中更丰富的能量和才华，困于这方寸庭院，确实是委屈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想去就去。”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女人就该在家”的陈腐论调，甚至没有一句“会不会太辛苦”的客套关心，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最坚实的磐石，给了沈青禾莫大的支持和底气。
她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实处，笑容彻底绽开，像春日里迎风舒展的花：“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青禾就起来了。她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颜色更素净的列宁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张主任说了不急着坐班，但她觉得第一次去，态度总要郑重些。
陆承军比她起得更早，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整理军装。看见她这身打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外间。
等沈青禾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陆承军却从外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他那只用得边角有些磨损的军用水壶，递到她面前。
水壶沉甸甸的，触手温热。
“灌了温水。”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沈青禾耳中，“慢慢来，不懂就问。”
沈青禾接过水壶，冰凉的金属外壳被温热的液体焐热，那股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了心里。她抬头看着他，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眉峰凌厉，眼神沉稳，看不出丝毫额外的情绪。可就是这样一句朴实无华的话，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却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嗯，我知道。”她用力点头，将水壶的带子挎在肩上，“我走了。”
走出院门，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大院里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身影。有军嫂看到她这不同于往常的打扮，投来好奇的目光。沈青禾挺直脊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一点头招呼，脚步从容地朝着家属工厂的方向走去。
家属工厂设在营地边缘几排相对宽敞的平房里，离居住区有一段距离。走近了，能听到里面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女工们隐约的说话声，空气里弥漫着棉布、浆糊和淡淡的机油混合的气息。
沈青禾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抬步走了进去。
工厂内部比想象中要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军嫂分散在不同的区域，有的在裁剪布料，有的在缝纫机前忙碌，有的在整理做好的成品——主要是军用的挎包、鞋垫、手套，也有一些面向地方市场的劳保手套和简单的帆布包。光线从高大的窗户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纤维。
张主任正在和一个负责裁剪的老师傅说着什么，一抬眼看到沈青禾，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迎了过来：“小沈同志，来得真早！欢迎欢迎！”
他的大嗓门引得不少女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小媳妇。目光中有探究，有善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青禾能感觉到，自己这个“空降”的临时工，注定要经历一番目光的洗礼。
“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沈青禾微微躬身，态度谦逊。
“来，我带你先熟悉熟悉环境，认识一下大家。”张主任热情地领着她在车间里转了一圈，简单介绍了各个工序和几位小组长。沈青禾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半成品和成品，心里飞快地分析着工艺和可能改进的空间。
介绍完毕，张主任把她带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兼仓库，里面堆放着一些样品和原料。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几款帆布包和劳保手套，语气带上了几分正式：“小沈啊，不瞒你说，找你来，主要是觉得你脑子活，眼光新。咱们厂子的东西，质量是没得说，结实耐用，可这花样款式，多少年都是一个样儿。现在外面形势慢慢好了，光靠老路子，怕是越来越难。你看看，这些东西，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它们更……更招人喜欢点儿？不用大动，就是一点小改动就成。”
沈青禾明白，这是张主任给她的第一个考题，也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她没有立刻夸夸其谈，而是走上前，仔细地抚摸、察看着那些样品，从针脚到布料，从颜色搭配到功能设计，看得非常专注。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张主任，目光清澈而诚恳：“张主任，我才刚来，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不敢乱说。您要是信得过我，能不能让我先在这看看样品，再跟几位老师傅和嫂子们聊聊，了解了解咱们的生产流程和用料情况？等我心里有点底了，再跟您汇报我的想法，您看行吗？”
她不急于表现，反而先要求深入了解实际情况，这种踏实谨慎的态度，让张主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原本还担心年轻人会好高骛远，看来是他多虑了。
“好！就该这样！”张主任满意地拍拍她的肩膀，“那你先熟悉着，有什么需要就问李大姐，她是车间主任，也是老裁缝，手艺好，人也热心。别拘束，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张主任交代完便去忙别的事了。沈青禾独自留在小仓库里，面对着满墙的样品，肩上的军用水壶还带着陆承军留下的温度。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过那些质地粗糙却结实的帆布，指尖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新的挑战，已经开始了。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