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的离去,并未带走玄鹰堡上空凝聚的沉重。那本染血的账册,连同野狐岭的铁证,被装入特制的铜匣,以火漆密封,由一队精锐禁军护送,快马加鞭驰往京城。希望的微光与未知的恐惧,仿佛都随着那扬起的尘土,一同系于这趟遥远的旅程。
堡内暂时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练兵的口号声依旧响亮,却少了些许以往的剽悍,多了几分沉郁。田间地头的农夫,市集往来的商贩,言谈间也总离不开“钦差”、“京城”、“谢丞相”这些字眼,眼神中交织着期盼与不安。
岳铮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整军备武和稳定军心上。韩冲依旧昏迷,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北风营乃至整个北境军民的心里。岳铮亲自督促医官,搜寻一切可能的解毒之法,甚至不惜动用缴获的狄戎部物资,向周边部落乃至更远的地方悬赏求解药。同时,他加紧操练士卒,修缮城防,仿佛只有让自己和军队时刻处于紧绷的临战状态,才能稍稍缓解那股失去臂助的痛楚与对未来的焦虑。
萧令拂则显得更加沉静。她不再过多干涉军务,而是将重心完全转向内政与对萧宸的教导。她深知,无论京城传来的是吉是凶,北境自身的根基都不能动摇。她亲自巡查仓廪,过问春耕,安抚在野狐岭之战中失去亲人的家属,发放抚恤,举措细致而周全。这些行为,如同涓涓细流,在底层军民中悄然积累着她的威望与人心。
对萧宸的教导,她更是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心血。不仅教他识字读书,更开始潜移默化地向他讲述为君之道,治国之策,甚至是一些简单的权谋平衡。萧宸虽然年幼,但经历连番变故,心智远比同龄人成熟,对姑姑的教诲虽不能全然理解,却也懵懂地记在心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沉思。
栖梧苑内,烛火常亮至深夜。萧令拂伏案疾书,处理的不仅仅是日常政务,更有一封封通过严锋新组建的“暗卫”渠道送来的密报。这些密报来自北境各处,甚至隐约触探到了中原乃至京城的方向,内容繁杂,真伪难辨,需要她耗费大量心神去甄别、分析。
“谢绥闭门思过期间,其党羽活动频繁,多次入宫觐见太后……”
“京城物价略有波动,盐铁之价微涨,似有囤积迹象……”
“河西节度使暗中增兵边境,动向不明……”
“江南漕运近日盘查严密,疑有搜寻……”
一条条信息,拼凑出山雨欲来前的压抑图景。谢绥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他的反扑,或许早已在暗中布局。
这日深夜,萧令拂正对着一份关于西边羌戎部族似有异动的密报凝神思索,窗外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中微动,放下密报,走到窗边。
“进来。”
苏晏的身影如同上次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疲惫,风尘仆仆,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
“苏公子此行,可有收获?”萧令拂直接问道,并未寒暄。
苏晏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以蜜蜡封口的瓷瓶,放在桌上:“这是从西域商人手中重金购得的‘清心玉露丸’,虽非对症解药,但或许能暂时护住韩将军心脉,延缓毒素侵蚀,为寻找真正的解药争取时间。”
萧令拂看着那小小的瓷瓶,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延缓,而非根治,意味着韩冲依旧在鬼门关前徘徊。
“多谢。”她收起瓷瓶,目光重新回到苏晏脸上,“除此之外?”
苏晏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我沿着域外高手和那奇特毒药的线索追查,发现其源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远,并非简单的西域部落,而是来自……海外。”
“海外?”萧令拂蹙眉。这超出了她以往的认知范围。
“不错。”苏晏点头,“那些弯刀的锻造技艺和纹饰,与早年一些漂流至东南沿海的番邦海船上的物品有相似之处。而那毒药的气味成分,也非陆路所能得。谢绥的手,恐怕早已通过掌控的市舶司和部分海商,伸向了茫茫大海。那些域外高手,很可能是他招募或雇佣的海外亡命之徒。”
这个消息,让萧令拂的心沉了下去。谢绥的势力范围和手段,远比她预估的更为深远和难以揣测。
“此外,”苏晏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我在返回途中,截获了一封密信。信是谢绥心腹,通过一条我们尚未掌握的隐秘渠道,发往北辽的。”
萧令拂瞳孔一缩:“内容?”
“信中提及,皇帝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咳血之症加剧。谢绥催促北辽,履行前约,在夏秋之际,‘有所作为’,牵制北境主力,使其无法他顾。”
皇帝病重!北辽即将行动!
这两个消息,如同两道惊雷,接连炸响在萧令拂耳边!
皇帝若在此时驾崩,而太子未立,谢绥凭借掌控朝局和部分军权,完全可以行废立甚至篡位之事!届时,北境这面“匡扶萧氏”的旗帜,将彻底失去大义名分!而北辽若在此时大举南下,北境将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面夹击之绝境!
“消息可靠吗?”萧令拂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截获密信的过程十分凶险,送信之人也已服毒自尽。但信上的印鉴和密语方式,与我之前掌握的谢绥与北辽联络的规律吻合,可信度……极高。”苏晏沉声道。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呼啸的风声,此刻听来如同催命的号角。
萧令拂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让冰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试图驱散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原本以为送走账册,赢得钦差中立的表态,北境便能获得喘息之机。却没想到,真正的危机,从来不止一面。
谢绥这是要……釜底抽薪,赶在朝廷对北境的处置意见明确之前,甚至赶在皇帝……之前,彻底解决北境这个心腹大患!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背对着苏晏,问道。
“皇帝病情属宫中绝密,难以探知具体。但以北辽调动兵马、筹集粮草所需时间推算,其大规模攻势,最快可能在两三个月后。而京城那边……”苏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皇权更迭,往往只在旦夕之间。
两三个月……萧令拂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北境的家底、可用的兵力、潜在的盟友、以及即将到来的内外夹击……
良久,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时间紧迫,但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晏,“谢绥欲借北辽之力和京城变局除掉我们,我们同样可以借此机会,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殿下的意思是?”
“他不是想让我们被北辽缠住,无法干涉京城吗?”萧令拂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那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要挡住北辽,还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在北境浴血抵挡外虏之时,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是谁在罔顾江山社稷!”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笔走龙蛇,开始书写。
“严锋!”
“末将在!”严锋应声而入。
“将这封信,以最快速度,送到岳将军手中。告诉他,计划有变,按此执行!”萧令拂将写好的信递给严锋,语气不容置疑。
“是!”
严锋领命而去。
萧令拂又看向苏晏:“苏公子,还要再辛苦你一趟。”
“殿下请吩咐。”
“你想办法,将皇帝病重、谢绥催促北辽南下的消息,‘无意中’泄露给那些与我们若即若离的部族首领,以及……河西节度使的人。”萧令拂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要看看,在社稷倾颓、外虏入侵的威胁面前,这些人,是会选择继续观望,还是……不得不选边站队!”
苏晏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道:“苏某明白。这就去办。”
他不再多言,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萧令拂独自站在房中,看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看到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余烬之下,并非死寂,而是等待着重新燃起的星火。而东风,已然在谢绥自己的疯狂举动中,悄然酝酿。
她轻轻抚摸着颈间的墨块,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下,仿佛正在苏醒的、足以燎原的力量。
这一局,她不仅要守,更要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