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桃关于女子教育的回信,如同在沈氏家族本就微澜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浪涛拍打着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棂,再难平静。
族长沈老太公的书房里,气氛凝重。几位须发皆白的老族公被请了过来。
“荒谬!真是荒谬!”三叔公沈翰气得胡子直翘,拐杖顿得地面咚咚响,“让女娃跟小子们一起蒙学?还要听什么商事、医药?文远,你爹是老糊涂了,还是被宫里那个小……那位才人迷了心窍?这是要坏我沈氏百年清誉啊!”
另一位族老也忧心忡忡:“是啊,文清贤侄。女子无才便是德,熟读《女诫》、《内训》,谨守闺阁才是正道。学那些外头的本事,心野了,将来如何相夫教子?”
沈文清早有准备,不急不缓地斟茶,将沈桃的信件抄本推过去:“三叔公,各位叔伯,请先息怒。才人娘娘在信中说得明白,让女童蒙学,是为‘明理知义’;设女子学堂,是为‘赋能持家’。并非让她们抛弃女德,而是让她们更懂道理,更能撑起内宅门户。您想,一个能清晰管理家业、明晓人情的媳妇,不比一个只知绣花、不通庶务的,更能辅佐丈夫、兴旺家族吗?”
他顿了顿,看向沈翰:“三叔公,您家惠丫头的事,您也知晓。连教商事的老账房都夸她天赋异禀,若因是女子便荒废了,岂非家族一大损失?才人娘娘也说,此乃‘开掘另一条生源活水’。”
沈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气势显然弱了些。自家孙女被夸,他面上无光,心里却未必没有一丝隐秘的得意。
族老们的争论在继续,而内宅之中,风波更甚。
“听说了吗?族长真要按宫里说的办,让女娃们上学堂了!”
“哎哟,这可怎么行!我家闺女可不能去,跟小子们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我倒是觉得……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将来嫁到婆家,也不至于被下人糊弄。”
“说得轻巧,心学野了,谁家敢要?”
沈惠家中,气氛更是微妙。自从那日沈文礼严词拒绝后,沈惠便沉默了许多,只每日对着那页账册发呆。这日,母亲张氏端着点心进来,看着女儿消瘦的侧影,心疼地叹了口气。
“惠儿,”张氏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你大伯母……方才来找过我了。”
沈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张氏语气复杂:“她说,族长已经决意推行新规。宫里才人娘娘也明确支持……你若真想去听听那商事课,娘……娘陪你去。”
沈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抓住母亲的手:“娘!您说的是真的?”
张氏替她擦掉眼泪,既无奈又有些释然:“你大伯母说得对,你有这本事,硬拘着你,反倒委屈了你。只是……惠儿,切记要谨言慎行,莫要招摇,一切听先生安排,不可逾越。”
“女儿明白!谢谢娘!”沈惠破涕为笑,用力点头。
蒙学堂里,第一天来了五个年纪不一的女童,最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才六岁。她们被安排坐在前排一侧,一个个紧张得小手攥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人。教书的老秀才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道:“今日起,尔等便与兄弟们一同读书识字,须得用心,可知?”
“是,先生。”细弱蚊蝇的应答声。
堂下的男童们则好奇地张望着,交头接耳。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指着其中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童,刚想说什么,就被旁边的同伴捅了一下:“看什么看,先生看着呢!小心告到你爹那里,揍你屁股!”
男童们缩缩脖子,赶紧坐好。朗朗读书声起,渐渐地,那清脆稚嫩的女声也汇入其中,虽不洪亮,却异常坚定。
而族学另一间讲授商事基础的课堂,则出现了更具冲击性的一幕。沈惠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跟在母亲张氏身后,低着头,快步走到课堂角落用一架屏风隔出的位置坐下。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惊讶、甚至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颊烧得厉害。
授课的老账房周先生显然提前得了吩咐,只是微微颔首,便如常开讲。起初,沈惠的心怦怦直跳,几乎听不进先生在讲什么。直到周先生开始分析一例布庄存货积压的案例,讲到如何盘活资金时,她渐渐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膝上轻轻划算起来。
“……故而,需得降价速销,回笼本钱,转而采购时新花样,方是上策。”周先生总结道。
屏风后,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忍不住响起:“先生,学生……学生以为,或可不全数降价。”
满堂皆静。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屏风。
周先生一愣,抚须道:“哦?你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沈惠深吸一口气,在母亲鼓励的眼神下,轻声道:“积压的布匹颜色老旧,大幅降价恐也难售,反而坐实了‘劣货’之名。不如……将其裁剪成小块,绣上些时兴花样,做成手帕、香囊等小物件,价格不必过低,反因精巧可能更易卖出。如此,既去了库存,或许……还能多赚些。”
课堂上一片寂静,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叹。这思路,确实巧妙!
周先生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连点头:“妙!妙啊!触类旁通,学以致用!沈惠,你很好!”
这一刻,屏风似乎不再那么碍眼。沈惠感受到那赞许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和力量。她知道,这第一步,她走对了。
沈惠的成功,如同在黑夜里点燃了一盏灯,照亮了其他一些身处“深闺”的女孩的路。
几天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襦裙的少女,怯生生地站在了主持族务的沈文清媳妇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晒干的草药。
“三……三婶,我叫沈蓉,爹娘去得早,跟祖母过活。我……我认得些草药,想……想问问,能不能去听听医婆讲课?”她声音发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又过了几日,一个眉眼伶俐、行事爽利的少女沈英,直接找到管理田庄的嫡母,条理清晰地说道:“母亲,女儿见庄子上每年的租税记录和下人调配尚有可改进之处。女儿想系统学学如何管理田庄庶务,将来也好为您分忧,请母亲成全。”
甚至有两个年轻守寡、平日只在佛堂念经的妇人,也悄悄凑在一起低语。
“听说了吗?惠丫头去听课,还被先生夸了……”
“若是……若是咱们也能学些管账、理事的本事,是不是……也不必全然倚靠族里施舍度日了?”
族学之内,风气也在潜移默化。沈有为从铺子回来,替先生送东西到族学,正巧看到屏风后沈惠专注的侧影。他愣了一下,想起妹妹近日也开始缠着他问算学问题,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默默将东西放下,离开时,对那屏风后的身影,悄然投去一丝敬佩的目光。
当然,并非所有地方都沐浴在新政的阳光下。仍有女孩被关在家里,听着长辈的抱怨。
“看看!都是那个沈惠带的坏头!女孩子家,不安分!”
“娘,我也想认字……”
“认什么字!好好学你的绣花!将来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女孩望着窗外,眼中是掩不住的失落与羡慕。
沈老太公听着长子沈文清逐一汇报这些点点滴滴——蒙学堂的女童声、沈惠的惊艳见解、沈蓉沈英的请求、乃至寡妇们悄然的议论,他久久沉默。
窗外,几株桃树已绽新绿,生机勃勃。他最终叹了口气,对沈文清道:“才人娘娘此举,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是给我沈氏开了另一条生源活水啊。以往只知向男丁要人才,却不知家中亦藏有璞玉。”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只是,这水既开,能否成渠,能否灌溉田地,而非泛滥成灾,还需我等小心引导,谨慎前行。规矩立了,更要看日后如何维系,如何平衡。”
而在深宫之中,沈桃通过家族密报,得知了沈惠课堂上的大胆发言和周先生的赞誉,得知了又有族妹鼓起勇气求学的消息。她走到窗边,庭院中那几株桃树在春光里舒展着枝叶,嫩芽初绽,虽未繁花似锦,却已显露出无限的生机。
她嘴角缓缓漾开一丝欣慰的笑意。她知道,她播下的种子,不仅生了根,发了芽,更开始呼唤更多的阳光与雨露,这片古老的家族土壤,正在被一点点撬动,而其中蕴含的生机与可能,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