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双眼猛地睁圆，然后又很快恢复。
他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把拿在手里半晌的酒水一饮而尽，对甘罗道：“你过来坐，寡人说过，不管你说什么都概不问罪。”
甘罗磕了两个头，说道：“谢大王。”
嬴政笑道：“整个秦国上下，恐怕也只有你敢这么直白地和寡人说这个了，你是仗着今天让寡人吃得开心吗？”
甘罗摇摇头：“昨日臣到王将军府上询问此事，王将军本来吓了一跳，但是后来还是把事情告诉了臣。要知道，若不是大王宽容，今日甘罗犯的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大王可知王将军为何甘冒大险把事情告诉臣？”
嬴政自顾自地吃菜喝酒：“你只管说，寡人不想猜。”
“是，王将军说，如果大秦再这样乱下去，就算我等不被大王处死，也早晚会被赵国俘虏，不如索性舍命向大王进谏。”
嬴政放下筷子，说道：“嗯，像是王翦的风格。你知道寡人今天为什么不想问罪吗？其实寡人杀了王绾，现在想来时时后悔。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朕总不能再因此失去一个上卿。唉——，你继续说。”
甘罗道：“自赵迁掌权后，臣两度去邯郸生活，大王可知臣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是什么？”
“如果臣不是大秦之臣，真的永远也不想再回来了。”
这次嬴政眉头大皱：“这又是为什么？赵迁许了什么高官厚禄给你吗？”
“大王误会了，臣说得不是在赵国做官，而是在赵国生活。”
“生活？什么意思？是因为赵国的菜好吃，还是赵国的女人漂亮？”
“都不是，臣喜欢的，是赵国轻松的生活氛围。”
“你说这个，过去大秦的律法确实有些严苛，但是前一阵王翦和李斯不是已经在着手去除严刑峻法了。难道现在大秦还不如赵国吗？”
甘罗摇摇头：“王将军和廷尉大人所谓的变法只是去除了一些极刑和连坐等惨无人道的律法，对于律法的根本完全没有触及。”
“你说的根本又是什么呢？”
“首先，法不阿贵。赵王在新法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也许说得有些极端，但是臣希望大秦之法能够做到除了大王所有臣民上下同罪，去除贵族们在律法中的特权，比如以金抵罪。
还有，国法既定就要严格执行，不得擅自更改。您看这次相国大人的案子，廷尉大人刚在新法里去除了连坐，但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为了从重判刑，就又恢复了连坐。这样反反复复，国法在民众心里哪里还有威信。”
王绾案子的判决结果和嬴政的态度有很大关系，他不置可否地说道：“嗯，那其次呢？”
“其次就是对国内百姓管辖太严，百姓在街上扔东西是犯罪，随手摘个树叶是犯罪，男子哭泣是犯罪，甚至说话声音大点儿，走路快点儿都是犯罪。
以前臣没有觉得什么，但是自从去了两次赵国，臣感觉大秦的百姓过的生活简直就是每天在油锅里煎熬。百姓们除了生产打仗，为国家服役之外没有任何生活乐趣可言。”
嬴政道：“百姓们为国服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各国不都是这样做的。如果让他们都在闲暇时间出门随意活动，保不准就要聚众闹事。”
“大王，臣在邯郸附近走访时候碰到一个农民在地里耕作。他一边耕作一边哭泣着说话，臣听他的口音竟然是秦人，臣上前和他攀谈，原来他是前次大战时候被俘虏到赵国然后留在当地的。”
嬴政怒道：“想来此人是被赵国过分奴役，是以伤心哭泣。”
甘罗深深看了嬴政一眼：“不是的，他哭泣是因为想念他在国内的妻儿。”
嬴政更怒：“赵国可恶，让我大秦百姓有家难回。“
“臣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这人告诉臣，赵国没有强迫他，他是自愿留在赵国的。”
嬴政愕然：“自愿的，为什么？”
“没错，自愿的。当时臣也感觉很奇怪，就问他，你既然想念妻儿，为什么不回大秦。他说他入伍之前家中已经断粮两日，妻子儿子都靠吃野菜草根撑着。他在外面好不容易找到半斤粮食，刚回家就被拉去打仗，那半斤粮食最终也没有让妻儿吃到嘴里，都被充做军粮了。
后来他在战场上被俘虏，本想着这次要被赵军杀死了，没想到赵军给他吃饱了饭，问他愿不愿意留在赵国。愿意的话就给他分粮分地，不愿意的话就给他发路费让他回家。他想着妻儿没有那半斤粮食续命，估计已经饿死了，就没有回去。后来赵国真的给他分了粮食和土地，他劳作时想到家里受苦的妻儿，这才忍不住出声哭泣。
大王，这是一个大秦百姓被严刑峻法逼到敌国去的活生生的例子啊，咱们在这边使劲逼迫，人家赵国在那边不停接收。用不了多少年，赵国的人口将超过大秦，大秦的国力优势将不复存在，这就是臣今日斗胆向大王进谏的主要原因。“
嬴政坐了半晌，身子有些困乏，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两国互相征战，士兵相互投降之事屡见不鲜。仅仅从这士兵一人身上能够说明这么大的问题吗？咱们大秦的律法也许是严苛了一些，但是咱们的军功爵制是诸国之中最完善的。
也许如你所讲，很多百姓因为兵役家破人亡，但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因为军功得到爵位财富，从而享受富贵吗？寡人认为你说的这些问题可能存在，但是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
甘罗起身跟在嬴政身后：“大王，如果仅仅是一名士兵就算了。和这个士兵说完话，臣又走访了附近被安置的别的俘虏，其中不乏很多军官，甚至已经有爵位者。臣问他们在大秦已经有了爵位，为什么还甘愿在这里种地。
他们说，大秦的爵位需要不停地打仗来维持，很多曾经的同袍得了爵位还没享受几年安稳日子就战死了。如果不继续参军，爵位和土地很可能被没收，而且秦法太过严苛，稍有不慎就会犯罪。犯了罪不是当苦力，就是当兵打仗，反正就一句话，在大秦除非是贵族出身，否则不是没日没夜的做工生产就是永无止境的打仗，百姓们根本没有任何生活乐趣可言。
而在赵国，种地只收十分之一的农税，徭役是包吃住有报酬的。当兵基本是自愿的，因为军人待遇优厚地位崇高，很多人挤破了头想参军。而且打仗所有的装备物资全由国家发放，不需个人承担，这就是赵军战斗力突然上升，隐隐有超过大秦的原因。
大王，咱们的军队被称为虎狼之师，但他们不是真正的虎狼，他们都是人，都是大秦的，大王您的百姓，他们只想要稳定的生活。如果大秦给不了，他们就会去别的国家啊！“
说到最后，甘罗脸上是痛心疾首，嘴里是苦口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