鬣狗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小根黄澄澄的金条,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定金,以示诚意。待事成之后,海外接应、身份打点,一应事宜,皆由我们负责。至于信任……我们可以一步步来。眼下,就有一件小事,需要诸位协助。”
“何事?”金灿贝子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
“听闻贝子爷与什刹海的那爷相熟?”鬣狗问道。
“确有些来往。”金灿贝子微微颔首,那爷在古玩圈地位不俗,他们这些遗老遗少难免有交集。
“那就好。”鬣狗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我想请贝子爷,在合适的时机,以鉴赏古董的名义,帮我把一个人引出来,与那爷见个面。”
“引一个人出来?”金朗疑惑道,“此人有何特殊?”
“此人名叫张和平,在供电所工作,对古玩颇有兴趣。不过是个有点利用价值的小角色罢了。”鬣狗轻描淡写地说,语气却带着一丝阴冷。
“事成之后,不仅出海之事可期,日后诸位在海外安身立命,也少不了我们的照应。”
厅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金灿贝子闭着眼睛,手中的核桃越盘越快,显然内心在天人交战。最终,对“自由”的渴望、对现状的不甘、以及对未来可能获得的利益的贪念,压倒了对传家宝的不舍。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角落阴影里的老头,嘶哑地吩咐道:“福全,去……把库里那件永乐青花的玉壶春瓶,请出来。”
老头福全身子微微一颤,无声地鞠了一躬,退出了厅堂。
金朗和巴特尔对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反对。
不久,福全捧着一个用黄绸包裹的锦盒,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打开锦盒,掀开层层软布,一件器形优美、釉色莹润、青花发色浓艳、缠枝莲纹描绘精细的玉壶春瓶呈现在众人眼前。
即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瑰丽与珍贵。
鬣狗虽然不是顶尖的行家,但也能看出此物不凡,心中暗喜。他小心地接过锦盒,仔细检查后,重新包裹好。
“贝子爷深明大义,晚辈佩服!”鬣狗将金条往前推了推。
“这定金,请收下。后续事宜,我会再与巴特尔先生联系。至于引见张和平之事,以及日后可能需要诸位出面联络、甚至出资打点的一些环节,就拜托诸位了。”
金灿贝子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
巴特尔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胡先生放心,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交易达成,鬣狗不再多留,拿起装有玉壶春瓶的锦盒,重新戴上鸭舌帽,在福全的引领下,悄然离开了这座弥漫着陈旧与野心的四合院。
走出那扇朱红大门,重新沐浴在什刹海畔的阳光与微风下,鬣狗扶了扶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一件稀世珍宝入手,一条潜在的腐蚀链条初步搭建,一个引诱张和平的陷阱也埋下了伏笔。
他拎着那个看似普通的锦盒,如同拎着一枚精心包装的毒药,很快便消失在湖边郁郁葱葱的树荫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那座深宅大院内,金灿贝子望着鬣狗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手中的核桃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转动。
鬣狗(胡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门缝外,那扇沉重的朱红木门再次合拢,将什刹海畔的生机与阳光彻底隔绝。四合院内,那股陈腐压抑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
厅堂内,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有金灿这个老贝子手中那对核桃缓慢而滞涩的摩擦声,一下下,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另外两人的心上。
最终还是金朗先沉不住气,他扶了扶有些滑落的金丝眼镜,脸上带着犹疑,看向上首闭目不语的金灿。
“叔父,那件永乐青花……就这么给了他?还有,他让我们帮着引那个叫张和平的出来……我听着,这事儿不简单。
那张和平,我好像听那些人提起过,说是那爷极为看重,甚至放话出来,说此子眼力毒辣,是他那手鉴定手艺的传人!
咱们帮着外人算计那爷看重的人,这……这要是让那爷知道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那爷虽然家道中落,但在他们这个日渐凋零的小圈子里,依然有着不小的威望和影响力,尤其是那手鉴别古玩的绝活,更是让不少遗老遗少在变卖家当时有所倚仗。
得罪了那爷,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巴特尔此刻却开口了,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表哥,你未免也太小心了。那爷?哼,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
他那一大家子,如今不就剩下他一个老棺材瓤子守着个空架子吗?祖上的荣光,早就雨打风吹去了!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难不成还能去新政府的衙门里告我们一状?”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在给自己,也给在座的其他人打气。
“咱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躲在这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被那些泥腿子给‘清算’了!像阴沟里的老鼠!再看看外面,”
他指了指院墙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到,“那是人家的天下!红旗招展,口号震天!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前朝的孤魂野鬼!再不想办法,迟早要被那太阳晒得灰飞烟灭!”
巴特尔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三人心中最深的恐惧和屈辱。
金灿老贝子手中的核桃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长期压抑后对“出路”的极度渴望。
“巴特尔……说得不错。”金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什么亲戚情分,什么圈子里的人情往来……都是虚的!活下去,体面地活下去,把咱们这一支的血脉传下去,才是真的!
那爷……呵,出了五服的亲戚,多少年没走动了?他看重那个张和平,那是他的事。
如今,有人能给咱们指一条通往海外自由世界的明路,别说一件永乐青花,就是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目光扫过毓朗和巴特尔。
“那胡三背后,能量不小。他能弄到海外的报纸、金条,还能承诺送我们出去……这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我们现在,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稻草,难道还要因为顾忌水面上飘着的几片落叶而放手吗?”
金朗张了张嘴,看着叔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本该如此”的巴特尔,最终将所有劝诫的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在这个小团体里,金灿贝子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能够更改。更何况,他内心深处,何尝不也怀着一丝逃离此地、重获“自由”的妄想?
“一切……但凭叔父做主。”毓朗低下头,不再言语。
角落里,老头福全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这座院子,曾经的车马喧嚣、钟鸣鼎食,如今只剩下不切实际的野心、算计、恐惧和一场与虎谋皮的交易。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这深宅的人心了。
......
下午五点多,太阳西斜,热度稍减。张和平熟练地驾驶着吉普车,提前来到了纺织厂门口。他今天心情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出厂门。很快,穿着工装的陈淑英就出现在了张和平的视线里。她看到熟悉的吉普车,脸上立刻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等久了吧?”陈淑英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刚到。”张和平笑着发动汽车,“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大嫂今天上午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真的?!太好了!”陈淑英惊喜地叫出声,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
“我们得去看看大嫂!得买点东西去!大嫂刚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补!我们去百货公司买点麦乳精吧?再买点水果?”
看着媳妇儿比自己还激动,张和平心里暖暖的,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据和一些钱,递到陈淑英面前:“早就准备好了,票和钱都在这儿呢。就知道你肯定要去看大嫂。”
陈淑英接过票据,看着自家男人细心周到的样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忍不住夸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人直接开车去了附近的百货公司。这个时间点,百货公司里依旧人头攒动。
张和平护着陈淑英,挤到卖营养品的柜台,用票和钱买了两罐昂贵的麦乳精,又去买了些苹果和橘子。看着手里这些稀罕的“营养品”,陈淑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提着东西,两人再次上车,直奔东城区医院。
病房里,比上午清静了许多。大嫂王春兰半靠在床头,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大姐张爱梅正坐在床边陪着她说笑。张建军则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水,正在喂妻子喝水。王春兰的母亲出去买晚饭了,还没回来。
“大哥,大嫂,大姐!”张和平和陈淑英拎着东西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