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让王芳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关于那个已散伙的砂石土方团伙的信息。其实信息少得可怜:大约七八年前,在城东郊区一带活动,头目外号“黑皮”,手下有十几号人,主要争抢一些小工程项目的砂石供应和土方运输,手段比较蛮横,但没闹出过人命大案。后来因为一次严打,“黑皮”被判了几年,团伙也就散了。至于那个扭曲的圆圈符号,王芳的朋友也只是“好像记得”见他们的人用过,但具体含义、用在何处,都说不清。
这点信息,如同在汪洋大海里捞起的一根水草,湿漉漉,滑腻腻,似乎连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证明不了。但陈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攥在了心里。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发散的支点。
王芳离开后,陈远再次拿起手机。这次,他搜索的关键词变成了“‘黑皮’、砂石、城东郊区、旧案”。网络世界的记忆是碎片化的,关于一个小混混头目的信息更是稀少。他翻了好几页,才在一个早已无人问津的地方论坛的旧帖里,看到一点模糊的提及。有人抱怨多年前在城东某个工地被一伙人强卖砂石,提了一句“好像是黑皮那伙人”,下面跟帖寥寥,很快歪楼到了其他话题。
陈远记下了那个工地的大概位置和时间。然后,他开始在脑海里检索自己这些年在工地的经历。城东郊区……他有没有在那里干过活?或者,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人提过相关的事情?记忆像蒙尘的胶片,缓慢转动,发出艰涩的声响。他隐约记得,好像听某个老工友喝酒时吹牛提过,早年在外头混,跟过“黑哥”跑过几天土方,但后来嫌钱少规矩多,不干了。那个工友叫什么?老赵?还是老钱?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这种若有若无的关联,让陈远既兴奋又烦躁。兴奋的是,似乎摸到了一点脉络;烦躁的是,这脉络细如蛛丝,且断断续续,根本织不成网。他现在这个样子,连下床都困难,如何去核实一个多年前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工友?又如何去调查一个已经解散多年、头目还在服刑的混混团伙的旧事?
成年人的调查,往往卡在第一步:你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却没有迈出第一步的力气和资源。你被困在原地,看着那点微光在远处闪烁,中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一边忍受着康复训练带来的酸痛和挫败感,一边在脑子里反复梳理这些零碎的信息。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眼神时常放空,像是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李静和王芳都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只当是压力太大,精神有些恍惚。
经济上的绞索却越勒越紧。李静终于还是去银行,将那笔给小宝存的教育基金定期存款,办理了提前支取。损失的利息让她心疼,但更疼的是那种未来被生生剜掉一块的感觉。她把取出来的钱,大部分存入了医院的住院账户,看着那串数字暂时阻止了催费通知,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只有沉甸甸的负罪感和对未来的茫然。
她知道陈远心里也清楚这笔钱的来历。夫妻俩对此事心照不宣,谁都没有主动提起。有些牺牲,说出来就变成了相互的埋怨或愧疚,不如让它沉默地发生,成为共同背负的又一块巨石。
这天下午,王芳带来了关于快递和符号调查的所谓“进展”。
“警方那边,对快递的痕检结果出来了。”王芳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纸箱和婴儿衣服上,除了搬运和处理它的警员以及我们几个的痕迹,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陌生指纹或dNA。对方很小心,戴了手套。快递单是打印的,寄件人信息是假的,那个代收点的监控早就坏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高科技的刑侦手段,面对这种刻意的、低技术含量的骚扰,有时也无能为力。对方像幽灵,只留下恐惧,不留下痕迹。
“至于那个符号,”王芳继续说,“我朋友又问了问。那个说像‘黑皮’团伙用过的老混混,后来补充了一句,说他们那会儿用记号,也不是固定的,有时候就是随手一画,或者临时起意。而且,那个团伙散了以后,有些人跟了别的老板,有些人自己单干,会不会有人‘继承’或者‘改良’了这种记号,谁也说不准。” 她顿了顿,“他还提到一个人,叫‘阿勇’,据说以前是‘黑皮’手下比较得力的,后来好像跟了一个搞土方的老板,具体是谁不清楚。”
阿勇。又是一个模糊的名字。
“有没有办法……找到这个‘阿勇’?”陈远问,声音因为许久不说话而更加沙哑。
王芳苦笑:“陈大哥,这太难了。且不说这名字可能是外号,就算知道真名,人海茫茫,没有具体信息,怎么找?而且,就算找到了,我们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去问?问他是不是用红色记号笔画婴儿衣服吓唬人?”
陈远沉默了。是啊,怎么找?凭什么问?他们现在是受害者,是猎物,不是调查者。猎人掌握着主动权和资源,而猎物只能躲藏和猜测。这种身份带来的无力感,渗透在每一个寻找答案的尝试中。
就在对话陷入僵局时,病房的门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刘医生,但脸色不像往常查房时那样平静,带着一丝严肃。
“陈远,有个情况要跟你说一下。”刘医生开门见山,“住院部刚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关心你的朋友’,询问你的病情和大概出院时间。语气……有点奇怪,不像一般的亲戚朋友。护士按惯例说要保护病人隐私,拒绝了。但对方准确说出了你的姓名、床号和受伤情况。”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电话号码呢?”王芳立刻问。
“隐藏号码。”刘医生摇头,“护士长已经报告保卫科了,也通知了警方。我来是提醒你们,提高警惕。另外,”他看向陈远,“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你在担心的,最好能跟警方更充分地沟通。医院能做的安保措施有限。”
陈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电话直接打到住院部!这意味着,对方不仅知道他在这个医院,甚至可能知道具体的科室和楼层!这不是远距离的、匿名的寄快递,这是更近距离的、带有试探和挑衅意味的接触!
“谢谢刘医生,我们知道了。”王芳替已经说不出话的陈远和李静回应道。
刘医生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休息,便离开了。门关上,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小宝似乎也感觉到了可怕的气氛,悄悄挪到妈妈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李静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陈远。陈远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恐惧解决不了问题。对方在步步紧逼,从外围的标记、匿名的快递,到直接致电医院。这是一种施压,也是一种测试,测试他们的反应,测试医院的戒备,甚至测试警方的重视程度。
“他们……在找我的出院时间。”陈远嘶哑地说,眼神冷得像冰,“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最脆弱,最容易下手。”是在医院里?还是在出院回家的路上?或者是在家里?
王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情严峻:“我得把这件事立刻详细反馈给警方。另外,陈大哥,李静姐,你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对方这么肆无忌惮,医院可能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了。出院的事情……得从长计议,可能需要非常谨慎的安排。”
从长计议?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经济上耗不起,精神上更耗不起。
那天晚上,陈远彻夜未眠。电话事件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残存的、想要通过隐秘调查找到突破口的幻想。对方已经不耐烦了,或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开始更直接地亮出獠牙。
他躺在黑暗中,听着李静压抑的抽泣和小宝不安的梦呓,还有陈曦偶尔细细的呼吸声。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但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在他心底燃起。
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对方在试探,在施压,那也是一种暴露。电话,就是一个新的、微小的接触点。不管多难,他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接触点,进行反击。不是硬碰硬的身体反击,而是信息的、心理的、规则内的反击。
他想起了王芳提到的那个“阿勇”,想起了江大川正在面临的麻烦,想起了那个可能模仿旧记号的新威胁……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迷雾中的磷火,在他脑海里幽幽地闪现出来。也许……可以利用这潭浑水?也许……可以让威胁的源头之间,先互相猜忌起来?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这无异于火中取栗,玩火自焚。但,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继续躺在病床上,等待对方决定何时、以何种方式落下屠刀?
磷火虽然微弱,飘忽不定,但至少是光。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哪怕是一点可能引火烧身的光,也值得用尽全力去抓住。
天快亮的时候,陈远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轻轻推醒刚刚迷糊睡着的李静。
“静静,”他的声音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天亮后,帮我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