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清醒,像一柄渐渐磨去锈迹的双刃剑。一面斩断了昏迷带来的混沌与绝望,让他重新握住家人的手,感受生命的温度;另一面,却也迫使他不得不直面病榻之外那个冰冷、复杂且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他不再满足于李静和王芳那些温和却笼统的安慰,那双日益清明的眼睛里,开始沉淀下越来越多的疑问和不容回避的探询。
李静试图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既要让陈远了解足够的情况,不至于完全被蒙在鼓里、心生猜疑,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刺激他、引发剧烈情绪波动的“雷区”——陌城的具体遭遇、“老六”的狰狞、江大川的诡异、那封伪造文件的阴影,以及“仁心救助”那个让她自己都难以抉择的附加条件。
她告诉他,治疗费用很高,但有慈善机构帮助;告诉他可能需要一个手术来让肺更好恢复,但钱还在想办法;告诉他王社工帮了很多忙,社会上也有好心人关心。她把这些信息像细沙一样,一点一点地铺陈在他面前,希望他能慢慢接受,而不被瞬间淹没。
但陈远不是沙子。他是历经磨难的礁石。他能从李静闪烁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停顿、以及王芳偶尔与李静交换的、充满未尽之言的眼色中,敏锐地捕捉到那水面之下更巨大的冰山。他开始在夜里,当李静以为他睡着后,睁着眼睛,长久地望着天花板,那眼神不再仅仅是病痛的茫然,而是沉甸甸的思虑和压抑的焦虑。
这天上午,刘医生照例查房,仔细检查了陈远的情况后,对李静说:“李女士,陈先生最近恢复得不错,血象和炎症指标都在好转,营养状况也有改善。关于那个胸腔镜手术的评估,我们科室已经做了初步讨论,认为他目前的身体条件,可以开始进入术前准备阶段了。如果决定做,最好能在两周内安排。”
两周。一个明确的时间点被抛了出来,不再是模糊的“尽快”。李静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陈远。陈远也正看着她,目光相接,他清楚地看到了妻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更深重的忧虑。
刘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监护仪滴滴的声响。小宝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放下画笔,乖巧地挨到妈妈身边。陈曦在婴儿床里咿呀着翻身。
陈远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比前几日有力了些,但依旧沙哑,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良久:“手术……多少钱?是不是……很难?”
他问得直接,目光紧锁着李静,不容她再含混过去。
李静感到喉咙发干。她知道,不能再避而不谈了。她看了看王芳,王芳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部分坦诚。
“手术……自己大概要出两三万。”李静的声音很低,带着显而易见的艰难,“之前‘仁心救助’给了两万救命钱,他们……他们可能还会再给一笔,大概能 cover(覆盖)手术费。”
陈远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听到希望时的本能反应。但随即,他捕捉到了李静语气中的犹豫和未尽之意。“可能?条件?”他敏锐地问。
李静咬了咬嘴唇,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王芳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语气尽量平和客观:“陈大哥,‘仁心救助’是正规的慈善机构。他们提供帮助,是希望善行能够传播,吸引更多人关注和帮助类似困境的家庭。所以,他们希望,在你康复到一定程度、愿意且能够的情况下,可以配合他们做一些正面的、鼓励性的分享,比如康复的感悟,或者几句感谢的话,用于他们的慈善宣传。他们承诺会非常尊重你们的意愿和隐私。”
“分享?宣传?”陈远重复着这两个词,眉头慢慢拧紧。他看向李静,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在他朴素的认知里,接受帮助已是承了天大的人情,怎么还能反过来要求他们“配合宣传”?这和他理解中的“帮助”不太一样。
“就是……拍点视频,或者照片,说说你是怎么好起来的,感谢一下帮助过你的人。”李静试着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弱,因为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他们说,不会强迫,可以只拍背影,或者让我来说……”
陈远沉默了。他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小宝不安地拉了拉妈妈的手。陈曦的咿呀声也停了下来。
良久,陈远才重新睁开眼,目光先落在小宝脸上,又移到李静憔悴却强撑镇定的面容上,最后看向王芳。“如果……不做手术呢?”他问,声音艰涩。
“如果不做手术,”王芳没有回避,语气慎重,“以你目前肺部粘连的情况,未来肺功能可能会受到很大限制,活动耐力差,容易气喘,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无法从事稍重一点的体力劳动。而且,随着时间推移,粘连可能加重,以后再想做,难度和风险都会更大。”
无法从事体力劳动……这对一个曾经是家庭主要劳动力、指望靠力气吃饭的农村男人来说,几乎是宣判了某种“无用”。陈远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钱……”他嘶哑地问,“除了他们,还能……怎么弄?”
李静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知道陈远在想什么,他可能在想借钱,甚至在想那些更危险、更不堪的途径。她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说:“远哥,你别乱想!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王社工也在联系其他渠道。‘仁心救助’是现在最靠谱的。那个宣传……我们……我们可以再商量,不一定非要你做,我可以……”
“你做,和我做,有区别吗?”陈远打断她,眼神里是深切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尖锐的清明,“他们帮的是我。要说的,也是我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缓缓吐出一句,“我……不想让你们……再被指指点点。”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他担心的不是自己抛头露面,而是怕妻子和孩子因为他,再次暴露在别人的目光和议论之下。这份迟来的、沉重的体贴,让李静的眼泪瞬间决堤。
“远哥……”她泣不成声。
王芳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酸楚。她明白陈远的顾虑,也理解李静的挣扎。慈善与尊严,救助与隐私,这其中的界限本就模糊而艰难。
“陈大哥,李姐,”王芳声音温和却坚定,“这件事,不需要现在立刻决定。‘仁心救助’那边也强调,完全尊重你们的意愿。手术可以开始准备,费用问题我们继续多方筹措。至于分享的事,等陈大哥身体更好些,精神更稳定些,我们再慢慢商量。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康复,是你们一家人在一起。”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护士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李静女士,又有你的同城快递,匿名。”
又来了!李静和王芳同时脸色一变。陈远也察觉到了异常,目光锐利地看向门口。
王芳快步走过去,接过文件袋,对护士道了谢。她走回病房内,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和李静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什么东西?”陈远的声音带着警觉。
王芳深吸一口气,当着陈远和李静的面,小心地拆开了文件袋。里面只有一张纸,是一份打印的、格式粗糙的“借款协议”复印件。上面写着“今陈远(身份证号:略)向xxx借款人民币伍万元整,用于医疗急救,借款期限三个月,到期未还,后果自负。” 借款人签字处是空白的,但出借人处,赫然签着一个名字——虽然不是“老六”,但那个姓氏和李静在陌城隐约听过的、与“老六”有关联的一个小头目的姓氏相同!
协议末尾还手写着一行小字:“旧账未清,新债莫添。安分守己,方得平安。”
冰冷的威胁,赤裸裸地通过这张伪造的“协议”传递过来。目标明确: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不要试图通过媒体或官方途径“翻旧账”,否则,陌城的“债务”就会成为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
陈远虽然不认识那个名字,但“借款”、“后果自负”、“旧账未清”这些字眼,以及李静和王芳剧变的脸色,让他瞬间明白了这张纸的含义。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监护仪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
“远哥,别激动!没事的!是假的!是有人捣乱!”李静慌忙扶住他,连声安抚,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
王芳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脸色铁青。“报警。”她简短地对李静说,又看向陈远,语气坚决,“陈大哥,看到了吗?这就是暗处那些人用的手段。他们怕了,怕你们的真相被说出来。所以,你们更要好好的,更要坚持下去。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陈远靠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灰败,但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簇冰冷的、愤怒的火焰。那些被他努力压抑的、关于陌城的恐怖记忆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张纸粗暴地唤醒、串联起来。他明白了,妻子一路寻来的艰辛,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病,还因为他无意中卷入的、根本无法摆脱的泥沼。
坦诚,带来了理解,也带来了更锋利的荆棘。手术的抉择尚未落定,外部威胁已再次狰狞显现。病房这个暂时的避风港,似乎也开始漏风。但这一次,陈远不再是被动承受的昏迷者。他握紧了李静的手,那力量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共同面对的决心。前路荆棘密布,但他们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要守护的是什么。这或许,就是清醒所必须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也是并肩作战所必需的、最基础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