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平安旅社”狭小的窗户。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勉强驱散一角黑暗,却将更多阴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陈曦已经睡了,呼吸轻微而均匀。小宝蜷在李静身边,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去,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仅有的安全感来源。
李静靠坐在床头,毫无睡意。白天经历的种种——破败小楼里的惊魂、废弃厂区的荒凉、那些模糊的线索和明确的警告——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旋转,最后凝固成一片沉甸甸的迷雾。陈远的脸在记忆中有时清晰,有时又模糊,和那张被她摩挲了无数次的照片重叠、分离。他是否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忍受着寒冷、饥饿或病痛?抑或已经……她不敢深想。
老板娘那句“有个陌生男人打听带俩孩子的女人”像一根细刺,扎在她本已高度警觉的神经末梢。是谁?为什么要打听?和陈远有关吗?还是单纯的不怀好意?陌城之大,她渺小如尘埃,何以会引起他人特意关注?这背后透出的不寻常,让她脊背发凉。
她轻轻拍抚着小宝的背,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直到孩子终于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她小心地抽出被他攥得发皱的衣角,替他掖好被角。房间里只剩下陈曦偶尔咂嘴的声音和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噪音。
必须要有新的突破口。枯坐在此,恐惧只会滋生更多恐惧。她重新拿起那张纸,就着昏暗的灯光,目光落在“管事处”三个字上。那是老师傅无意中提及的,这片灰色地带的“枢纽”。危险,但可能是信息汇聚之地。以她现在的样子,直接去闯,无异于羊入虎口。或许,可以尝试从边缘接近,观察?
还有那个打听她的陌生男人。是敌是友?如果是“敌”,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否定。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她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友”的资源。
一夜辗转反侧,天色在焦虑中渐渐泛白。李静早早起身,用冷水洗了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几分。她必须行动,但必须更谨慎。
上午,她再次将孩子们留在房间,叮嘱再三,并给了小宝一个旧闹钟,教他看好时间,如果一个半小时后妈妈没回来,就去楼下找老板娘(尽管不完全信任,但这是眼下唯一可能的求助对象)。小宝似懂非懂,但重重地点头,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李静换了件更不起眼的深色外套,将头发尽量拢起,戴了顶旧帽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普通,甚至有些灰扑扑。她再次走向老厂房区,这次的目标是观察,而非直接询问。
她绕开了那栋令人生畏的二层小楼,从另一个方向接近铁路边的仓库区。白天的这里比傍晚多了些活气,车辆进出稍显频繁,也能看到更多零散工人模样的人聚集在仓库门口或空地上,抽烟、闲聊,等待可能的工作机会。李静保持着距离,假装路过,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寻找着可能与“管事处”相关的人物,或者任何看起来像管理者、工头模样的人。
在一处挂着歪斜“货运信息”牌子的仓库侧门,她看到一个穿着皮夹克、梳着背头、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的中年男人,正和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说着什么,不时在本子上记两笔,姿态颇有几分拿捏。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带着些微的讨好和谨慎。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管事”之一?李静心跳微微加速。她不敢靠近,退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岗亭后面,借着杂物的遮挡,远远观察。她看到有人给那皮夹克男人递烟,男人接了,别在耳后;有人似乎是在请求什么,男人皱着眉摇头;还有两个看起来像刚来的年轻人,怯生生地上前询问,男人打量了他们几眼,挥挥手,指向仓库里面,两人连忙点头哈腰地进去了。
看来,这里确实是一个人员集散、甚至可能进行着某种用工分配的地方。陈远会不会也曾这样,站在那个人面前,带着疲惫和期望,等待一个机会?
观察了约莫半小时,并未看到与陈远身形外貌相似的人。李静正思忖着是否要冒险换个角度观察,或者去其他仓库门口看看,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从仓库区另一条岔路上,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工装,耷拉着脑袋,脚步有些拖沓。另一个则是个子稍矮、身形灵活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正对工装男人说着什么,手指还朝李静这个方向随意地指了指。
李静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岗亭阴影里缩了缩。那工装男人的侧影……有那么一瞬间,让她心头狂震!那走路的姿态,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太像陈远了!可距离较远,又有杂物遮挡,看不真切面容,而且那男人一直低着头。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是陈远吗?他真的在这里?穿着工装,是找到了工作?还是……
她正要不顾一切探身出去看个仔细,那矮个子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岗亭这边扫了一眼。李静立刻僵住不动。矮个子男人没发现什么,转回头,拍了拍工装男人的肩膀,两人拐进了李静正在观察的那个仓库侧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短短十几秒,李静却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手心后背全是冷汗。是他吗?如果不是,为何那背影如此熟悉?如果是,他为什么会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刚才他们指向这边是什么意思?
无数疑问和激动、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迫切想要追进去看个究竟,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那个仓库,那个“管事”就在门口,她这样贸然闯入,会立刻引起注意,后果难料。万一那不是陈远呢?万一……
她强迫自己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扇侧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割肉。进出的人有几个,但再也没看到那个工装男人和矮个子出来。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确认。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帽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然后从岗亭后走出,装作普通路过者,慢慢朝着那个仓库门口靠近。她的目标是那个皮夹克“管事”。或许,可以借口寻人,试探一下?虽然风险极高。
就在她距离仓库门口还有二十多米,心跳如鼓点般敲击耳膜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压低的声音:
“别过去。”
李静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靠着半截残墙。他穿着普通的夹克衫,身材中等,看不清具体面容,但李静瞬间就认出了那种感觉——这就是昨天傍晚在旅社附近巷口瞥见的那个模糊身影!也是老板娘口中打听她的人!
他是谁?警告?还是威胁?
李静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悄悄摸向随身小包,那里有她以防万一准备的一把旧剪刀,虽然知道可能无用。
鸭舌帽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和防备,他没有靠近,只是保持着距离,用那种压低的、仿佛怕被人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你不是要找陈远吗?那里面的人你惹不起。不想给自己和孩子惹麻烦,就别再往那边凑,也别再到处打听。”
李静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知道陈远的名字!他知道她在找人!他果然一直在注意她!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陈远在哪里?”李静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颤,也忘了压低音量。
鸭舌帽男人迅速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忌讳被人发现他们在交谈。“想知道,就按我说的做。现在,转身,往回走,回你的旅社去。晚上八点,旅社后面那条小街的第二个垃圾桶旁边,我等你。一个人来,别带孩子。”他说完,不等李静回应,迅速压低帽檐,转身,脚步轻快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堆满建筑废料的小巷,眨眼就消失了踪影。
李静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他话里警告的意味很浓,但又约她晚上见面,似乎有意提供信息。陷阱?还是真的帮助?
她回头看向仓库那扇侧门,里面依旧人来人往,平凡而嘈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警告从未发生。那个酷似陈远的工装男人没有再出现。
是相信这个神秘而危险的陌生人,还是继续自己漫无目的、危机四伏的寻找?
阳光照在废弃的厂区和铁轨上,依旧惨白。但李静却感到,陌城厚重的迷雾,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却不是光,而是更幽深难测的阴影。她站在原地,手心冰凉,去留之间,一步踏错,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