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彦那家伙,嘴巴一向毒得很,跟他计较才是自寻烦恼。
何况,他那种人,说不定根本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
如此一想,心中那点芥蒂便烟消云散。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小事动了情绪。
她晃晃头,继续投入到书海中畅游。看着看着,耳朵听到不远处榻上传来窸窸窣窣,极其缓慢的翻身声。
一下,两下……显然,某人并未入睡,而且似乎心事重重。
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过去表示一下关心,于是放下书,轻声问道:“大人可是身体不适,难以入眠?”说着,她起身走了过去。
昏黄烛光下,月彦并没有睡。他睁着那双在夜里显得有些发亮的梅红眼眸,正望着天花板出神。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她。
当看到她脸上那已经恢复如常,带着点关切意味的温柔表情时,不知为何,他心里那点微妙的愧疚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突然转化成一股无名火。
他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明明之前明显是生气了,为什么现在又能摆出这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有气为什么不发出来?
哭闹也好,冷言冷语也罢,总好过现在这样一副完美无缺,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你……”半晌,他开口,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躁,“还生气吗?”
千世子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就是问这个,微微一愣,随即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不曾生气。”
“胡说!”月彦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语气冲了些,“你方才分明就是恼了!”
千世子看着他这副有些孩子气的追问模样,觉得更有趣了。
她在他的榻边跪坐下来,耐心地解释道:“方才有一瞬间的确觉得大人的话有些令人不快,不过仔细想想,大人或许并非有意嘲讽。”
“只是用一种比较特别的方式,在关心我的饮食健康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真诚地看着他,仿佛在替他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只是大人或许不太擅长表达这份关心,所以听起来才像是讽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生气呢?”
月彦彻底愣住了,关心?他那是关心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他只是习惯性地刺她一下而已!
可是被她这么一说,再结合她此刻全无阴霾,甚至带着点宽容笑意的眼神,他那些已经到了嘴边,更刻薄的反驳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一拳头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非但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反而被棉花温柔地包裹住了。
这种完全偏离他预期的反应,让他再次陷入了那种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的境地。
他只能瞪着她,胸口微微起伏,苍白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最终像是认输般猛地扯过被子,翻过身去背对着她,闷声闷气地丢下一句话:“……随你怎么想!我要睡了!”
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睡意,反倒充满了挫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千世子看着他赌气的背影,无声地勾唇轻笑,细心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好,那大人安歇吧。”
她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下一盏自己矮几旁照明的小灯,然后重新拿起书来看。
昏暗环境中,她能听到另一边传来的,某人依旧不甚平稳的呼吸声。
看来,这位脾气恶劣的夫君,也并非全然无药可救。
夜色渐深,到了她该安歇的时辰。她也感到些许倦意,准备熄灯就寝。
二人的铺位中间虽然有遮挡屏风,但为了时刻关注到病人的身体状况,屏风此刻是收起来的。
月彦病体虚弱需要早睡,但他此刻心神不宁,躺了很久依旧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千世子换下常服换上寝衣,注意到隔壁的细微动静,轻声问道:“月彦大人,还是睡不着吗?”
月彦背对着她,闷不吭声,拒绝交流。
千世子想了想,起身走了过去。她绕到他的床榻前,俯下身,恰好对上了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睁得大大的,流转着复杂情绪梅红色眼眸。
他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绕过来看,眼神一顿,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
“噗,”千世子再次被他这副别扭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声音轻柔,“既然大人睡不着,那我哄哄您吧。”
说罢,她竟真的极其自然地在月彦的榻边侧身坐下,又轻轻躺下,与他共享同一张床铺。
月彦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似乎想呵斥她放肆,但话未出口,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已轻轻拍抚在他的后背上,节奏舒缓而轻柔。
紧接着,一段轻柔婉转的哼唱响了起来。那调子简单而古老,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是千世子记忆中,母亲凛在她幼时常常哼唱的一首童谣。
她夜晚睡不着时,母亲常常搂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哼唱这首童谣。
她的嗓音本就清悦动人,此刻压低了音量,更添几分温柔缱绻。
哼唱声伴随着有节奏的轻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渐渐驱散了房间内的冷清和那奇异冷香带来的不安。
月彦僵硬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眼眸在这持续,温柔的安抚下,缓缓地眨动着,最终抵抗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困意,彻底闭合。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陷入沉睡。睡着的他卸下防备,褪去了所有尖刺,异常安静,苍白的脸半埋进被子里,显得有些脆弱。
感受到他已然熟睡,千世子这才停下了哼唱和拍抚。
她为他掖好被角,小心翼翼地起身,吹熄了室内剩下的烛火,悄声回到自己的铺位。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千世子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掠过她的耳廓,像是一缕冰冷的发丝拂过。
一个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直接响在她脑海里的声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悲苦和怨毒,以及一种令人有些心惊的熟悉感。
她猛然睁开眼,四周寂静,只有月彦粗重痛苦的呼吸声。
她没时间思考那叹息是谁发出来的,因为旁边的少爷好像不太好。
她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起身去查看月彦的状况。
月彦紧闭双眼面色泛红,张着口费力地喘息,显然是发病了。她用手背试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他发了高热,陷入昏迷,呓语不断,汗出如浆。幸好外面有守夜的侍从,她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侍从们动作迅速,井井有条地端来应用之物,端着千世子在一旁守着他,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后半夜时,月彦的情况稳定下来,不再发烧,呼吸也渐渐平稳。在侍从的协助下,她给月彦换上了干燥的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