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卧病在床,心思极其敏感,能更敏锐地察觉到别人对他的真正态度。
这女人对他没有虚与委蛇,没有怜悯,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单纯解决问题的想法。
这让他一直紧绷着,时刻准备进攻的神经,奇异地松懈了一丝缝隙。
“太好了,”下一秒,少女那贵族女子特有的腔调再次响起,“月彦大人有在慢慢信任,接纳我呢。”
“想来,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她笑眼弯弯,漂亮清澈的黑色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像,温和甜美的笑容像春天的微风。
“谁要和你好好相处!”少爷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炸了毛,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蠢女人!这里没你的事了!滚出去!”他的脸有些红,不知是刚才咳的还是被她气的。
千世子觉得是被她气的。
对不起,下次还敢。
“是,大人好好休养,妾身先去整理物品。”她丝毫没受对方话语影响,放下水碗后,微笑着利索起身,转身离开。
她离开的动作太过干脆利落,快到月彦没反应过来。
“哈……走那么快,果然是不想待在这里。”看着少女衣角消失在障子门的转角,月彦喉间又涌上几分痒意,他撑起身体,发出了几声惊天动地的咳嗽。
“说什么喜欢我,相处愉快之类的谎话…和那些医生一样…都是骗子!”他抓起方才千世子放下的水碗,猛灌了几口温水,强压下了不断往上翻腾的痒意。
喝完了水,空了的水碗被他握在手中,他突然想到了方才千世子喂他水时的场景。
她正跪坐在他的榻边,纤细的手指端着水碗放在他唇边。丝缕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乌黑光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柔光。
姑姑说得没错,她确实极美。
是一种端庄柔和,毫无攻击性的美,像温养的玉,或是静谧庭院里初绽的白山茶。
…
千世子前往她的新住所,产屋敷姑姑的女房已经离开。
来为她引路的是少爷院中的女房,“姬君,请这边来。”
她被引着到了自己未来要住的地方,很宽敞,装潢精致,一看就知道有被用心收拾过。
她自己带来的两个女房已经在里面将各种物品收拾好了,颇有她在娘家时闺房的模样。
她带来的两名贴身女房——秋和荻,都是自幼侍奉她,极为可靠的心腹,此刻正悄步上前,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动作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间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惶惑,“姬君,有件事需要告诉您。”
“什么?”千世子从镜中瞥见二人有些奇怪的表情,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你们的房间不好么?”
秋年纪稍长,性子也更沉稳些,她犹豫了一下,一边继续着梳头发的动作,一边压低声音道:“姬君,并非房间不好…只是,只是这处院落,似乎…似乎有些不太干净。”
荻在一旁连忙点头,小脸有些发白,声音更小,几乎成了气音:
“姬君,我偷偷听那些过来帮忙的女房姐姐们说,这座宅子白日里还好,一到入夜,总觉得阴风阵阵,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似的……凉飕飕的。”
千世子摩挲衣袖的动作顿住,挑了挑眉,额头上的豆豆眉让她这个动作显着几分可爱。
她其实也隐约有所察觉。
但并非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具体的东西和声音,而是一种模糊的感知。
从她踏入产屋敷月彦所居的这片区域开始,一种若有似无,粘稠而阴冷的气息就如影随形。
那种气息像是一种腐朽,怨恨与憎恶混合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莫名地感到压抑和不安。
只是她当时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观察产屋敷家的人事物上,并未对此过分深究。
如今听两位女房也这般说,看来并非她的错觉。
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想打听出一些消息,但那些老仆都讳莫如深,只让我们夜里没事千万别出房门。”
荻补充道:“正巧产屋敷夫人的女房带着人来帮我们清点从藤原家带来的箱笼,有个女房年纪小,嘴没那么严,偷偷与我说,让我夜里若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别好奇,捂紧被子睡觉就好……”
“是吗。”千世子深思片刻,宽慰二人,“既然如此,我们便遵循嘱托吧,晚上时不要离开房间。”
“要不然……”她故作凶狠,双手手指弯成爪子状放在脸旁,冲着荻扑了过去。“幽灵就会过来抓你喽。”
荻和千世子年纪相差无几,是千世子母亲凛特意为她找的同龄玩伴。在私下无旁人时,二人喜欢这样玩闹。
“姬君饶了我吧!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她咯咯笑,与千世子闹作一团,秋在一旁无奈地笑,还得看着她们不要磕碰到。
…
不管怎样,千世子在产屋敷家的生活开始了。
托以前时常举办各种聚会的福,她很擅长交际。因此,哪怕是在产屋敷家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她适应了几日后也很快如鱼得水。
最初,产屋敷家的侍从们对她的态度是恭敬中掺杂着谨慎与恐惧。
她的气度,仪态与容貌都符合这个时代对贵族女子最高标准的想象,甚至犹有过之,会让没接触过她的外人觉得她似乎很难接近。
但其实,与外界对她的印象不同的是,她的性情是出了名的温和。
她从不因琐事而动怒,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即便是吩咐下人做事,也多用“请”,“可否”之类的敬语。
她没带来多少仆从,贴身的女房只带了秋和荻,其余大多都是产屋敷家派来服侍她的仆从。
对于不熟悉的侍从,她一视同仁,从未有过打骂苛责。
某次,有个年纪很小的小女房不小心打碎了她带来的一方瓷制香盒。
这香盒是藤原老爹知道女儿对唐朝事物感兴趣,特意从返回日本的遣唐使手中收来整套的瓷器送给她的。
小女房吓得跪地瑟瑟发抖,她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温言安抚,“无妨,不过是身外之物,人没伤着就好。”
甚至反过来关心那侍女是否被碎片划伤。
说心疼,其实也有些心疼。这香盒还有配套的其他瓷制物件,如今香盒碎了,算是不成套了。
但好在,第二日她派人将香盒送去了专职的工匠那里,工匠表示还能修。
修好了送回来后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虽然还是能看出几条细微的裂痕,但还能继续用。
秋曾劝她性子不要这么软,但千世子只是笑笑,“没事,我又不需要演一辈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