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光熹微,三人用罢早饭。
“公子,我们去了中牟,这屋子……”如烟望着小院,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
“自然是空着,”赵逸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难不成你家公子还能扛着它走?”
“要不转租出去,收些租钱?”环儿提议道。
赵逸失笑:“统共才花了八贯钱,转租能得几个子儿?留着吧,万一回京述职,也好有个落脚处。”
“公子,咱们怎么去中牟?我去雇辆牛车?”环儿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赵逸当下气笑了:“环儿啊环儿,你还当老爷我是从前那个微末选人?自己去开门瞧瞧!”
如烟抿唇一笑,温声解释道:“公子如今是堂堂从六品朝官,官家特赐绯袍银鱼袋,恩同四五品重臣。开封府焉能不配齐车马随从?”
环儿闻言,急忙跑去拉开院门。
门外景象让她瞬间瞪大了眼。
只见三辆马车静静候在巷中。
打头的是一辆双马并驾的朱漆青罗车——按制,从六品只配单马,此乃绯袍特赐。
车顶悬着青罗伞盖,车厢四角镶着银边,华贵中透着威严。
后随两辆副车:一辆满载文书卷宗箱箧,另一辆专司运送御赐之物——
绯色官袍、盛放银鱼袋的锦匣、以及象征“直龙图阁”身份的整套仪仗。
马车周遭肃立着二十余人,鸦雀无声,更显威仪。
最前方,两名引路衙前高举四面朱漆衔牌,上书斗大金字:
> 知 县*| 赐绯银鱼袋*| 直龙图阁| 肃 静 回 避
八名身材魁梧的虞候手持银装水火棍(寻常衙役仅用木棍),肃立两侧。
四名厢军按刀而立,目光炯炯。
另有衙前(仪仗引导)两人、承局(传递文书)四人、驭手两名,以及一名捧着“直龙图阁”印匣的文吏肃立一旁。
那文吏见门开,连忙趋前躬身:“卑职周泰,奉开封府命,忝为直阁掌印书吏。请直阁示下。”
“将行李书册搬上车。”赵逸简洁吩咐。
“哇!”环儿捂着嘴,惊叫出声,“公子,你这排场,瞧着比寻常知州老爷还威风啊!”
如烟轻声道:“寻常知州是正六品。
公子虽是从六品知县,然特赐绯袍银鱼袋,加直龙图阁职,这出行仪仗规制,乃是比照四品大员。”
“直阁,您请登车。”一名衙前早已谄媚地躬身在朱漆车前,若非赵逸年轻,怕是要上前搀扶。
另一名衙前则恭敬地走到如烟面前,低头道:“夫人,您请上车。”
如烟脸颊微红,飞快地瞥了赵逸一眼。
“你与环儿乘前面马车,我骑马。”赵逸摆摆手。
衙前赶紧牵来一匹神骏黑马,刚想俯身做踏脚,赵逸已一把抓过缰绳,足尖轻点,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稳稳落在鞍上。
“直阁好俊的身手!”衙前连忙奉承。
“启程吧,今日需抵中牟。”赵逸一抖缰绳。
两名引路衙前立刻跑到队伍最前,扬声喝道:“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车队缓缓驶入东京城的繁华街巷。
“让开!快让开!”衙前们一路呼喝驱赶行人,“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直阁大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赵逸端坐马上,看着眼前这煊赫却又扰民的排场,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前方街口转出一队人马,同样仪仗鲜明。当先四面衔牌上赫然写着:
> 武 翼 郎 | 同 知 阁 门 司
对方引路的衙前见赵逸这队人马挡了道,竟毫不客气,扯着嗓子便骂过来:
“前边的!瞎了眼吗?没看见是同知阁老爷出行?!还不快给爷滚开!”
赵逸本欲示意队伍避让,但“同知阁门司”五字入耳,眼中寒光一闪。
前日二次谢恩出宫时,内侍殿头王璃遣人告知他,那日城门外的苦候与险些惹怒官家,正是这位同知阁门司暗中捣鬼,故意将他的札子压在了最末!
一丝冷意爬上赵逸嘴角。他未发一言,只朝身侧虞侯方向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四名手持银装水火棍的虞侯得令,立刻踏前一步,魁梧身形如山岳般堵在路中,棍头斜指地面,气势迫人。
对方人马亦非善茬,四五名虞候见状,也提着棍棒呼喝着围拢上来,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火星就要迸溅!
“何事喧哗?!”一声带着火气的喝问响起。只见对方朱漆马车帘子猛地掀开,钻出一人。
此人年岁与赵逸相仿,身着绿色官袍,然最扎眼的,却是他左颊上残留着的几道清晰红肿指痕。
待看清来人,赵逸眉梢微挑,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哟,我道是谁如此威风,原来是朱公子!失敬,失敬!”
他端坐马上,随意地抱了抱拳。
朱勖也认出了赵逸,目光扫过他身后那远超品级的煊赫仪仗,瞳孔猛地一缩,惊疑不定地喝道:
“赵逸?!你不过一新科进士,安敢僭用四品大员仪仗!此乃大不敬!”
“僭越?”赵逸轻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
“那朱公子你一非进士,二非勋贵子弟,缘何年纪轻轻,便身居这正七品武翼郎、同知阁门司的要职?
莫非这官位,是朱节度使(朱勔)府上花园里随手摘来的果子不成?”
“你……放肆!”朱勖被戳中痛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辩道,“此乃……此乃官家天恩浩荡,赏识朱某!”
“巧得很,”赵逸笑容更深,带着一丝讥诮,“本官这身行头,亦是官家亲赐,恩同四品。
怎么,朱公子觉得官家的恩典,也分三六九等?”
朱勖气得胸口起伏,脸上指痕似乎更显眼了。赵逸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故作惊讶道:
“咦?朱公子这脸……啧啧,伤得不轻啊。
莫不是前番在翠月楼,与那位花名‘媚儿’的姑娘起了争执,被佳人玉手‘抚慰’了?”
“赵逸!”朱勖瞬间双目赤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猛地想起那夜翠月楼的耻辱:自己受媚儿撺掇,故意抬价坑了赵逸三千两赎身银,结果当夜就被人打晕,醒来竟与媚儿赤身同眠,五千两银票不翼而飞!
他事后当时以为自己是做梦,后来才疑心是赵逸报复,却苦无证据,这才在前几日借阁门司的职权狠狠刁难了对方一把!
此刻被赵逸当众揭短,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脑门,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赵逸拿下,严刑拷问那夜真相!
然而,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兄长朱勔前夜的雷霆震怒和那几记响亮的耳光犹在耳边:“混账东西!再敢惹是生非,败坏门楣,仔细你的皮!”
那冰冷的警告让他不寒而栗。
朱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喘息数声。
最终,他眼中翻腾的杀意被强行压下,化作一片阴鸷的寒潭。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散开……让他们……先过!”
“那就……多谢朱公子‘高抬贵手’了!”赵逸朗声一笑,抱拳的姿势带着明显的嘲讽。
他一抖缰绳,队伍缓缓启动,从朱勖及其仪仗旁昂然穿过。
马背之上,赵逸微微侧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路旁的朱勖。
而朱勖亦抬起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在赵逸身上。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唯有浓得化不开的寒冰与刻骨的怨毒,无声地碰撞、绞杀,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