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伊始,京城落下今冬第一场细雪。细密的雪籽簌簌敲打着刑部衙门青灰色的瓦当,旋即化作湿痕,唯有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错的老梅,承住了这冬日的馈赠,在积了薄雪的枝头绽出点点鹅黄,暗香与凛冽的寒意交织,在这座庄严的官署内无声弥漫。
陈远一身略显单薄的青色官袍,端坐在偏厅公案之后,恪守着暂避锋芒的告诫,将汹涌的思绪强行按捺,专注于眼前这桩看似寻常的富商遗产争夺案。檀木公案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渗入肌肤,堂下摆放的炭盆虽然烧得正旺,跳跃的红光却似乎驱不散那对兄弟相争的戾气,也暖不了这堂上弥漫的、源自人心贪欲的寒意。
大人明鉴!家父尸骨未寒,兄长他便欲独吞家产,连母亲留给小人的念想都要夺去!次子声泪俱下,手指颤抖地指向身旁面色铁青的长子。
长子冷哼一声,反唇相讥:休要在此惺惺作态!你平日里挥霍无度,欠下多少赌债?如今倒打一耙,无非是想多分银钱,继续你那荒唐日子!
攻讦之声在空旷的公堂上碰撞、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陈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卷粗糙的纸缘,目光看似落在兄弟二人身上,心神却有一半飘向了窗外那纷扬的雪幕。那些未解的谜团——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的神秘符号、蕴藏着时空之秘的轩辕镜碎片、潜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玄狼族——如同窗外暗沉压抑的天空,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处理这些家长里短、财产纠葛的俗务时,那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以及内心深处对真相的渴望,让他难有片刻真正的安宁。
大人!次子忽然提高了声调,双手捧上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首饰盒,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悲戚,此乃家母生前最珍爱之物,一直由小人悉心保管,足证家母生前最是疼爱小人!还望大人为小人做主!他抬起头,眼神闪烁不定,里面混杂着讨好、算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陈远面色平静无波,依循程序接过木盒。盒子入手微沉,用料是上好的紫檀,做工精巧,边角处的包浆温润光滑,显是有些年头,时常被人摩挲。与他近日接触的那些诡谲莫测、关乎古老教派和异族阴谋的事物相比,这盒子实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他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些样式寻常的金银首饰,一支累丝金簪,一对白玉耳珰,几只镶嵌着杂色宝石的戒指,在堂下炭火忽明忽暗的映照下,泛着略显黯淡的光泽,并无任何引人注目之处。
他正欲合上盒盖,例行公事地将其归为普通证物,指尖却无意中划过盒底内衬的墨绿色软缎,触碰到一处极其轻微的、与周围平滑质感截然不同的凸起。那触感坚硬而微小,绝非丝绸本身编织或使用过程中形成的自然褶皱。
刹那间,多年法医生涯锤炼出的、对任何细微异常的本能警觉,如同被拨动的琴弦,在他心中骤然鸣响。他面色不变,连眼神都未曾有一丝波动,心中却已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往往最不起眼的角落,才藏着决定性的线索,这是他在现代实验室和古代刑狱中用无数案例验证过的真理。
此盒,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淡淡扫过次子那张瞬间僵住、写满错愕的脸,关系案情,本官需仔细查验,暂留堂上。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不去看那长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次子脸上迅速堆积的不安,只将首饰盒稳稳地放在公案一角,与自己那叠满卷宗的区域隔开些许距离。就在木盒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声的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告诉他,这看似承载着家族温情与争执的普通木盒,其内里,或许隐藏着与表面截然不同的、极不简单的秘密。
退堂的木槌声落下,兄弟二人的争吵与衙役们杂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偏厅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反而衬得这空间愈发空旷。陈远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这清冷的公堂之上。窗外,雪落得愈发急了,簌簌之声不绝,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仿佛要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吞噬殆尽。
他移座至窗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色映得有些惨白的光线,再次取出了那个紫檀木首饰盒。烛台被他移近,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如同他此刻内心深处那难以名状的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打开盒盖,取出里面那些寻常的首饰,他的指尖再次落在那墨绿色软缎的内衬上,精准地找到那处不自然的凸起。这一次,他感受得更加清晰,那是一个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规整的硬物。
取出随身携带的、用精钢特制的小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他沿着内衬边缘与木盒粘合的接缝处,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动作轻缓而稳定,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他全神贯注,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生怕用力过猛会损坏了其中可能隐藏的、至关重要的线索。
丝绸被缓缓划开,发出细微的声。当他的指尖终于绕过阻碍,触碰到那张折叠得异常紧实、带着独特韧性质感的羊皮纸时,心头莫名地剧烈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重重敲击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用镊子将其轻轻夹出,在烛光下缓缓展开。羊皮纸颜色泛黄,边缘有些残破,显然岁月久远。而当那上面用暗红色颜料勾勒出的、线条简练却透着一股邪异美感的图案完全呈现在眼前时——虽然只保留了轮回之眼最核心的漩涡状基底和两条最基本的、仿佛在微微颤动的触须,但那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寒的诡异气息,却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这阴魂不散的符号!它竟如同附骨之疽,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最普通、最不起眼、充满了世俗烟火气的遗产案证物之中!它就像一条色彩斑斓却剧毒无比的毒蛇,狡猾地潜伏在看似无害的缤纷花丛之下,在你最为松懈、最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昂首,露出狰狞的毒牙和致命的寒光。
陈远紧紧捏着手中这小小的羊皮纸,感觉那单薄的纸张却重逾千斤。窗外,风雪依旧,而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日子,恐怕要提前结束了。这偶然的发现,或许正是推开另一扇通往更深邃黑暗的大门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