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光阴,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察疑院那方僻静的小院内,陈远埋首于卷宗之间,心思却始终萦绕在那枚诡谲的符号之上。它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青在外间整理文书,院内偶有鸟雀啼鸣,更显幽静。就在这片静谧之中,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显轻捷的脚步声。
陈远抬头,便见苏清月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她今日未着官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雅襦裙,发髻简单地绾着,仅簪一支玉簪,比起平日的清冷,更添了几分书卷气息。她的脸颊因步履稍急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眸明亮,手中小心地捧着一本以蓝布包裹的册子。
“顾大人。”苏清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兴奋,如同发现了珍稀药草时的孩童,“下官回去后,这几日几乎翻遍了太医署收藏的杂书异志,终是有所获。”
陈远立刻起身相迎,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了。“苏大人辛苦了,快请坐。”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温茶,目光落在她带来的蓝布包裹上。
苏清月依言坐下,将包裹置于书案,动作轻柔地解开系带,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里面露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封皮上的字迹已模糊难辨,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古旧气息。
“此乃前朝遗留的一部《西域行记》,说是行记,实则更像是一部残破的杂录,其中许多记载荒诞不经,故而被束之高阁,少人问津。”苏清月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纸张脆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页描绘着西域风土人情的简陋插画旁。插画本身笔法拙朴,色彩黯淡,描绘着一些奇装异服的人物和古怪的祭祀场景。真正吸引陈远目光的,是插画旁一行以蝇头小楷写就、墨色已然淡薄的注解。
“大人请看此处,”苏清月的指尖轻点那行小字,声音清晰而沉稳,“其文曰:‘西域有古教,不奉神佛,独崇烈焰与轮回往生。其信众甚秘,常佩一符,名曰‘轮回印’,谓可通幽明,护持魂灵不昧……’”
陈远的呼吸微微一滞,目光紧紧锁住那行字。“轮回印……烈焰与轮回……”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与之前韩青暗中调查所获的“拜火古教”之名隐隐呼应!散落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丝线串联了起来。
“书中可还提及此教的教义细节?其圣地何在?或是……有何等非凡手段、奇异仪轨?”陈远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而苏清月手中的残卷,或许就是那把关键的钥匙。
苏清月遗憾地摇了摇头,指尖拂过脆弱的书页:“此书残损太甚,仅此数语提及,前后文皆已佚失,难以窥得全貌。此教似乎极其隐秘,记载亦语焉不详。”她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不过……正因其诡秘,下官反而想起一事。”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太医署内,除却寻常医案典籍,还封存着一批密档。其中部分,涉及前朝宫廷秘辛,以及一些……被朝廷明令禁绝的巫医异术、邪教流毒之案卷。大人所寻之符号,若真与这等隐秘教派相关,或许……能在那些尘封的密档中,找到更为详尽的记载。”
陈远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太医署密档!那里面可能封存着这个神秘组织最核心的秘密!他凝视着苏清月,语气无比郑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苏大人,实不相瞒,此符号牵连甚广,已涉数起命案,背后恐有惊天阴谋。若大人能助我调阅密档,查明此物根源,不仅是助我顾云一人,更是为揭示真相,肃清奸佞!无论需要打通何等关节,耗费多少心力,顾云一力承担,绝不让大人独陷险境!”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对真相不容置疑的执着与担当。那光芒灼热而纯粹,穿透了官场的虚与委蛇,直抵人心。
苏清月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位与她认知中所有官员都不同的提刑官。他不谈权术,不计利害,心心念念的唯有“真相”二字。这份近乎固执的纯粹,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她自幼浸淫医道,所求者无非“精准”与“真实”,陈远的态度,恰恰与她内心深处被礼法束缚的探索欲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沉吟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调阅密档,非同小可,必会惊动署内高层,甚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风险确实存在。然而,面对这未知的谜团,面对陈远眼中那足以燎原的星火,她那颗被规矩层层包裹的求知之心,终于挣脱了束缚。
片刻之后,苏清月抬起头,目光已是一片澄澈的坚定,宛如秋日朗照的寒潭。“顾大人心系苍生,追索真相不畏险阻,清月……佩服。”她微微提高了音调,字句清晰,“调阅密档固然不易,却也非铁板一块。家叔在太医署经营多年,于档案管理之事尚有几分薄面。清月愿修书一封,陈明利害,恳请家叔从中斡旋。无论如何,清月必当竭尽全力,助大人查明此事,揭开这重重迷雾!”
“太好了!”陈远心中悬着的大石轰然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他霍然起身,退后一步,双手抱拳,对着苏清月深深一揖,姿态郑重如山:“苏大人高义,顾云没齿难忘!此番恩情,定当铭感五内!”
苏清月连忙侧身避让,敛衽还礼,唇角泛起一丝清浅而真诚的笑意:“大人言重了。能追随大人探寻此等未解之谜,于清月而言,亦是难得之机缘。但愿你我联手,能不负此番心血。”
这一刻,书房内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一位灵魂深处镌刻着科学精神的现代法医,一位身负古法传承却心怀寰宇的当世女医官,因对知识最本真的渴求,对真相最执着的信念,跨越了时空与性别的隔阂,正式结为同盟。一条幽深诡谲、通往庞大黑暗核心的隐秘通道,伴随着书页翻动的微响与两人坚定的目光,在他们面前,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