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内,檀香的青烟如丝如缕,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雕梁画栋之间。空气仿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陈述完毕的陈远身上,等待着那至高无上的裁决。
皇帝听完陈远那番将惊世骇俗的验尸术巧妙归结于“格物致知”的阐述,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他没有立刻表态,那沉默如同无形的重压,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的指尖在紫檀木书案光滑的表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那规律的、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良久,皇帝终于将目光从陈远身上移开,转向了分管刑狱的两位重臣,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刑部,大理寺。二位爱卿,执政刑名多年,于顾卿方才所言,有何见解?”
刑部尚书庞文渊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心头一紧。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此刻一言一行皆关乎立场与未来。他微微吸了口气,出列躬身,措辞极为谨慎:“回陛下,顾提刑所言……逻辑清晰,推演严谨。其法门……嗯,虽前所未见,略显……惊悚,有违常情。”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才继续道:“然,于清河书院柳明一案,其结果确凿,真凶伏法,冤屈得雪,此乃不争之事实。臣以为……此法于厘清疑案,或有其独到之处。”
他既承认了陈远方法的有效性,又强调了其“惊悚”与“非常”,为自己和刑部留足了转圜的余地。
紧接着,大理寺卿周正明也上前一步,他的语气更为沉稳老练:“陛下,臣附庞尚书之议。顾提刑之法,另辟蹊径,直指本源,令人耳目一新。若运用得当,于明刑弼教、减少冤滥,确可收奇效。然……”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此法毕竟涉及死者遗体,关乎人伦纲常,民心向背。若推行过急,或规制不当,恐引物议沸腾,惊扰民生,反为不美。臣愚见,当徐徐图之,定立严规,择人而用,方为万全之策。”
这两位执掌帝国刑狱最高权柄的重臣,表态堪称官场典范。他们无法否认陈远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结果”,故而肯定了其“术”的价值;但同时,他们又敏锐地指出了其可能引发的“道”的争议,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皇帝,既展现了尽职尽责的考量,又规避了承担改革风险的责任。
皇帝听完,不置可否,那深沉的目光缓缓移向面红耳赤的周御史:“周爱卿,弹劾之本,在于维护礼法,匡正人心。如今,刑部、大理寺皆以为顾云之法,有助于断案明冤。爱卿秉持风宪,还有何论?”
周御史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赖以立论的“礼法大防”,在“查明真相”、“格物致知”这面更具实际意义的旗帜面前,尤其是在铁证如山的结果对照下,显得如此空洞乏力。他张了张嘴,想要引经据典再辩,却发现喉头干涩,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深深躬下腰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臣……老臣只是忧心……千年礼法,国之基石,不可轻动。然……然顾提刑既已证明其法可察冤情,老臣……老臣……无话可说。”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他知道,这一次,他输了,输给了那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反驳的,追求绝对真相的力量。
皇帝的目光在几位臣子脸上缓缓扫过,将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最后定格在一直垂手恭立的四皇子萧景琰身上。
“景琰。”
“儿臣在。”萧景琰立刻应声,心神紧绷。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顾云,是你力排众议,一力举荐。”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褒贬,“今日观之,确有其才,心思缜密,能言善辩,更难得的是,于刑狱一道,别有蹊径。”
萧景琰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随着这句话,终于“咚”的一声落下了大半。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恭敬回道:“父皇明鉴,儿臣只是为国举贤,不敢有私。”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那袅袅青烟,仿佛在权衡着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这‘察疑院’,既然已经设立,名目也已传开,便先让他做着吧。”这句话,如同定鼎之音,为陈远和察疑院的存续盖上了默认的印章。“一应所需,人员调配,景琰,你多费心盯着。”这既是授权,也是约束。“记住,行事需有度,莫要再惹出如这次般大的非议。刑狱之事,关乎朝廷体面,亦关乎民心安稳。”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严加管束,不负圣望!”萧景琰深深一拜,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激动与压力的热流。父皇虽然没有明确的大力褒奖,但这“确有其才”、“先让他做着”、“你多费心盯着”几句,无疑是默许了他对陈远及其新法的庇护与探索权。这意味着,陈远这把利刃,他暂时保下了,但也必须握得更稳,绝不能伤及自身。
最后,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陈远身上。那目光不再像最初那般纯粹是审视,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对“新事物”的兴趣。
“顾云。”
“臣在。”陈远压下心头的波澜,躬身应道。
“朕今日听你一言,倒是想起了年少时读《大学》,‘致知在格物’。万物有理,格之便可致知。你能将此理用于刑狱,明察秋毫之末,不错。”皇帝的语气似乎比之前缓和了那么一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勉励,“望你善用此能,持心以正,秉公而断,莫要辜负了朕的期许,也莫要辜负了景琰的举荐之力。”
“臣,叩谢陛下天恩!”陈远撩袍,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沉静而有力,“陛下教诲,臣铭记五内。必当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以格物之心,求刑狱之公,以报陛下与四殿下知遇之恩!”
这一刻,陈远清晰地感觉到,脚下那原本如同流沙般不稳的立足之地,似乎变得坚实了一些。这御前陈情的一场风暴,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学识和冷静的智慧,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他明白,自己终于在这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朝堂之中,凭借一技之长,撬开了一道缝隙,初步站稳了脚跟。然而,他也深知,这仅仅是开始,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那来自暗处的目光,或许将因此而变得更加冰冷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