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教授摔电话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嗡嗡作响，修复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文博学院的王主任带着两个行政人员，还有学术委员会的一位姓李的委员，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还有一丝被紧急召唤来的不耐烦。
“钱教授，怎么回事？”王主任扫了一眼缩在墙角、抱着书无声流泪的夏小棠，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最后落在钱教授身上，“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
“严重？王主任，你自己看！”钱教授指着夏小棠怀里的古籍，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尖，“《江村杂录》！馆藏一级文物！夏小棠负责修复！这才三天！三天！你看看它现在是什么样子！崭新！完美无缺！这正常吗？这合理吗？这根本就不是修复！这是造假！是替换！她要么用了邪门歪道，要么就是找了外面的造假高手，仿了一本假的来糊弄我们！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
王主任和那位李委员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古籍上。确实太新了。新得扎眼，新得和这间充满陈旧气息的修复室格格不入。李委员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步：“夏同学，书给我看看。”
夏小棠的身体抖了一下，抱得更紧了，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你还想毁尸灭迹吗？”钱教授厉声喝道。
“钱教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压抑的愤怒。是那个之前戴着放大镜修复铜镜的年轻老师，姓赵，平时话不多，此刻却站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夏小棠身边，挡在她前面一点，看向王主任和李委员：“王主任，李委员，事情还没弄清楚，仅凭钱教授的一面之词和书的外观就定罪，是不是太草率了？夏同学一直很努力，她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努力？能力？”钱教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赵老师，你的意思是，这种‘焕然一新’是她努力的结果？是她能力的体现？荒谬！赵老师，我劝你不要被私人感情蒙蔽，包庇这种学术不端的行为！”
赵老师脸色涨红，但语气很硬：“我不是包庇！我是说，要讲证据！钱教授认定书是假的，是伪造替换的。好，那我们就用最硬的证据说话！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做一次无损检测，材料成分、年代痕迹、修复痕迹，一清二楚！是真是假，是修复还是造假，让科学仪器来告诉我们！”
他转向王主任和李委员：“王主任，李委员，我建议，立刻将这本《江村杂录》送到学校的材料分析中心，或者，为了避嫌，送到市文物鉴定所做全面的无损科学检测！x光荧光分析、显微拉曼光谱、纤维结构显微成像……所有能做的都做一遍！费用我个人垫付都行！结果出来，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这话一出，修复室里安静了一瞬。学生们互相看看，小声议论起来。王主任和李委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确实是个办法，也是最硬核的办法。
钱教授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赵老师会这么强硬地站出来，还提出了这个他无法直接拒绝的建议。他梗着脖子：“做就做！我还怕检测？假的真不了！我倒要看看，在科学仪器面前，她这鬼把戏还能怎么耍！不过，为了公平，不能在学校做！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手脚？送到市鉴定所！第三方权威机构！”
“好！”赵老师立刻应下，“就送市鉴定所！夏同学，把书给我，我亲自送去，全程盯着！”
夏小棠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赵老师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王主任和李委员。
王主任点了点头：“就这么办。赵老师，你辛苦一趟，带上书，我和李委员也一起去。钱教授，你也一起吧？亲眼见证。”
钱教授重重哼了一声：“我当然要去！我要亲眼看着这骗局被戳穿！”
市文物鉴定所的实验室里，气氛凝重得像结了冰。巨大的仪器嗡嗡作响，发出幽蓝或惨白的光。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面无表情地操作着。夏小棠、赵老师、王主任、李委员，还有一脸铁青的钱教授，都隔着厚厚的观察玻璃，看着里面那本被固定在精密仪器下的《江村杂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夏小棠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她不敢看钱教授，也不敢看其他人，只是死死盯着玻璃后面那本安静的书。
钱教授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冷笑，时不时瞥一眼夏小棠，眼神里全是“看你还能装多久”的讥讽。
几个小时过去了。技术员拿着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数据和图谱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震惊？
“结果出来了。”技术员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出来，带着一丝颤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技术员开始一项一项地念报告，展示图谱：
“x光荧光分析（xRF）：书页基底元素成分，与送检方提供的修复前详细档案记录（包括纸张样本、墨迹样本）完全一致。主要元素：碳、氧、钙、硅……比例高度吻合。未检出任何异常现代元素残留。”
钱教授脸上的冷笑僵了一下。
“显微拉曼光谱分析：原始墨迹成分，主要为松烟墨特征峰，与档案记录一致。未检出任何现代合成染料或墨水成分。”
钱教授抱着胳膊的手放了下来。
“纤维结构显微成像（高倍）：纸张纤维种类确认为构皮纤维，符合明代晚期特征。纤维老化形态（如断裂、扭曲、结晶化）与档案记录的老化程度描述一致。关键点：在标注为‘修复区域’的位置，纤维种类、老化特征与原始纸张完全一致。未发现任何外来纤维植入痕迹。”
钱教授的脸色开始发白。
“重点：粘合剂检测。”技术员的声音提高了一点，“通过红外光谱（FtIR）及高分辨显微成像反复确认：在书页所有‘修复’部位，包括填补区域、加固处、书口边缘，均未检出任何已知的现代或传统粘合剂成分！如动物胶、淀粉浆糊、纤维素衍生物、合成树脂等，全部未检出！”
“什么？！”钱教授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不可能！没有粘合剂？那怎么粘上去的？胡扯！”
技术员没理他，继续念，语气更加不可思议：“更令人费解的是：在‘修复’区域与原始纸张的结合界面，微观层面显示……显示两者达到了分子级的完美融合。纤维与纤维之间，如同……如同原本就是生长在一起的！没有任何缝隙，没有任何过渡层！就像……就像从未破损过一样！”
观察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个描述惊呆了。分子级融合？从未破损过？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最后一项：粒子排列观测（通过场发射扫描电镜，FESEm）。”技术员深吸一口气，指着最后几张图谱，“原始纸张区域，纤维素分子链及晶体结构呈现自然老化后的无序、断裂状态，符合档案记录。但在所有‘修复’区域……其纤维素分子链排列……呈现出一种理论上最理想、最完美、无任何缺陷的……有序结晶状态。这种状态，通常只存在于刚制造出来的、品质最优的纸张中。在经历数百年自然老化后，理论上绝不可能重现！”
图谱清晰地展示出来：一边是杂乱无章的纤维网络，另一边，则是如同用最精密的机器排列组合出来的、整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完美结构。
“综上所述，”技术员放下报告，看向玻璃外目瞪口呆的众人，艰难地总结，“根据现有科学检测手段，我们确认：一、该书基底材料（纸张、墨迹）成分、年代特征、历史污染物残留，与送检方提供的修复前档案记录完全一致，确系原件无疑。二、未发现任何现代粘合剂或外来修复材料痕迹。三、其‘修复’部位呈现出……一种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的‘完美粒子重组’状态，与原件老化部分形成鲜明对比。报告完毕。”
安静。
长达十几秒的安静。
王主任张着嘴，李委员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
赵老师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夏小棠，眼神复杂。
钱教授呢？
他一把抢过技术员手里的报告，手指哆嗦着，疯狂地翻到那些图谱和数据页。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无粘合剂痕迹”的结论和那两张对比鲜明的纤维排列图——一边是混乱的废墟，一边是完美的宫殿。
他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拿着报告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哗哗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夏小棠，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彻底颠覆世界观的恐惧。他想质疑，想咆哮，想说这仪器坏了，这鉴定所不权威……但那些冰冷的数据，那些清晰的图谱，像无数个巴掌，狠狠地、无声地抽在他脸上，抽碎了他所有的自信和权威。
“这……这……”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却再也说不出任何指控的话。他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手里的报告散落一地。
现场一片哗然！
学生们炸开了锅，看向夏小棠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骇。王主任和李委员看着地上的报告，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钱教授，最后看向那个抱着书包、依旧站在角落里，脸色却比刚才更加苍白的女孩。
夏小棠赢了。
科学证据如山，无可辩驳地洗刷了她的冤屈，粉碎了钱教授所有的指控和污蔑。
可是，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报告纸，看着上面那些标注着“完美粒子排列”、“分子级融合”、“无法解释”的字眼和图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抖。
陆修的能力……被证实了。
被最冰冷的科学仪器，用最精确的数据，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它真实存在！但它展现出来的“完美”，它的“非传统”，它的“无法解释”……也被白纸黑字地写进了这份权威报告里！
这比钱教授的指控，可怕一百倍。
她感到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不再是鄙夷，而是探究、狂热、惊疑……她成了漩涡的中心。一个刚刚被科学证明了“清白”，却又被科学推向了更神秘、更危险境地的中心。
实验室冰冷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映不出半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