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之神亲自降下神迹的风暴席卷了艾斯特维尔港,连续数日,“常青之树”酒馆的门槛几乎被各色人等踏破。狂热信徒举着圣徽在门外日夜祈祷,渴望沾一点神酒的光晕;投机商人揣着鼓胀的钱袋,试图撬开魏岚的木头嘴,拿下“晨曦微光”的独家代理权;更有好奇的冒险者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看一眼那传说中能自行发光的酒瓶。
可惜,魏岚似乎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
艾拉被摁在藤编高脚凳上,对着薇丝珀拉摊开的《基础通用语入门(插图版)》,愁眉苦脸地用一根蘸着墨绿植物汁液的树枝,在白纸本上戳出几个歪歪扭扭、形似被踩扁甲虫的符号。
“这……这真的是‘A’?”艾拉冰蓝色的眼睛充满怀疑,对着自己画出的扭曲图形,“它看起来更像薇丝珀拉上次实验爆炸时炸飞的坩埚把手!”
薇丝珀拉抱着自己的魔法书缩在吧台另一头,紫罗兰色的眼睛从书页上方怯生生地看过来,小声纠正:“是……是有点像,但……但‘A’应该……应该像座尖顶的小房子……”她伸出细白的手指,在艾拉的本子上方虚虚画了个标准的三角形。
“尖顶小房子?”艾拉撇撇嘴,又用力戳了一下纸面,“那也太难画了!老大!我觉得藤蔓扭成的形状都比这符号好看!让它教我写字吧!”她扭过头,朝着吧台后瘫着的魏岚哀嚎。
“想想你的肉馅饼。”魏岚头也不抬,声音懒洋洋地从吧台后飘出来,“作业写不完的话,今天的份儿就归薇丝珀拉养的那只水晶蜗牛了。”
艾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冰蓝色的眼睛瞪圆了:“水晶蜗牛?!它吃素的!老大,你不能这样!”她愤愤地用那根可怜的树枝戳着本子,仿佛要把那个“扭曲的坩埚把手”戳穿,“而且,它吃得下那么大一个肉馅饼吗?不怕把壳撑裂?”
“它最近胃口很好,对……对肉味很感兴趣。”薇丝珀拉小声补充,紫罗兰色的眼睛心虚地瞟向天花板角落一个缓慢移动的、闪烁着微光的生物,“昨天还啃了我的实验笔记一角……”
“看吧,”魏岚终于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姿,眼皮都没掀,“知识就是力量,力量才能换来肉饼。学不会通用语,连跟卖肉馅饼的老板讨价还价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你的晚餐爬进蜗牛壳里。”
艾拉哀嚎一声,把额头重重磕在吧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银白色的发丝散落在摊开的、布满可疑墨绿汁液的本子上。
笃、笃、笃。
三下清晰、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酒馆内细微的声响,敲在橡木门板上。
这敲门声既不急促,也不卑微,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礼仪感。
艾莉诺从账册中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艾拉也暂时放过了那个扭曲的“A”,冰蓝色的眼睛警惕地望向门口。薇丝珀拉更是“嗖”地一下,抱着魔法书滑到了吧台最深处。
魏岚敲击吧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木质的眼皮微微抬起。
“开门,艾莉诺。”他的声音平淡。
艾莉诺放下羽毛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摆,走向门口。缠绕门框的藤蔓无声地松开,她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的并非狂热的信徒或商人。
一位老者。
他身形瘦削却挺拔如松,穿着剪裁考究、浆洗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细呢外套,银灰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每一根都服帖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但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却异常锐利清明,如同鹰隼,此刻正透过门缝,平静地、带着一种审视意味地落在艾莉诺脸上。
他左手拄着一根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檀木手杖,顶端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光泽温润的黑珍珠。右手则自然地垂在身侧,指骨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
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位身着同样深灰色制服、体格精悍的随从如同影子般静立,目光低垂,气息内敛。
艾莉诺的目光对上老者那双锐利的眼睛,一股强烈的熟悉感伴随着旧日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这身一丝不苟的打扮,这刻入骨髓的礼仪姿态……
“艾莉诺·冯·瓦尔德斯小姐?”老者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如同陈年的雪松木在低语。他的目光在艾莉诺脸上停留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微微颔首致意,“鄙人西里尔,奉奥威尔家主之命,冒昧前来拜访。”
奥威尔家族!
艾莉诺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擂了一下。这个姓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幼年时灯火辉煌的宴会厅,父亲与奥威尔伯爵举杯谈笑的侧影,母亲与伯爵夫人并肩观赏花园里珍稀兰花的画面……那些模糊却温暖的剪影,与家族倾覆后冰冷的现实瞬间碰撞,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她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请……请进,西里尔先生。”
西里尔再次颔首,姿态无可挑剔。他并未立刻进门,而是用手杖在门框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两名随从立刻后退一步,如同两尊石像般守在了门外两侧,目光警戒地扫视着远处依旧在圣光骑士水幕外探头探脑的人群。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踏入酒馆。
艾莉诺轻轻合上木门,快步跟在他身后,待走到吧台附近时,才压低声音对魏岚道:“这位是西里尔,奥威尔家族的管家,听说整个家族的明暗事务都由他一手打理,是伯爵最信任的人。”
他的步伐沉稳无声,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室内的阴影。
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酒馆内部——藤蔓缠绕的梁柱,散发着生命气息的活化器具,吧台后那个瘫坐着的、气息如同古树般深沉的木质身影,角落里一个银发女孩正对着纸笔龇牙咧嘴,另一个紫发女孩则缩在阴影里,抱着巨大的书本,眼神怯怯。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吧台后的魏岚身上,微微躬身:“魏岚先生,久仰。鄙人西里尔,代表奥威尔伯爵向您致意。”
魏岚木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奥威尔家族的心腹管家亲自登门,看来港口的风浪不小。”
西里尔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像是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风浪再大,也总有值得停泊的港湾。‘常青之树’酒馆能在神恩眷顾下岿然不动,家主深表钦佩。”
他走到吧台前,并未落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左手依旧拄着手杖,右手则伸入细呢外套的内袋,动作沉稳地取出一样东西。
是一个巴掌大小、用暗金色火漆密封的信函。火漆印纹清晰异常,是一只荆棘鸟被尖刺贯穿胸膛的图案,鸟喙却倔强地指向天空——正是奥威尔家族的荆棘鸟家徽。
西里尔将信函放在吧台光滑的木纹上。
“家主闻听圣光大教堂神迹之事,深感震撼。”西里尔的声音低沉,“圣光之主意志垂怜,海洋女神目光注视,此等盛事,百年难遇。‘常青之树’能得此恩眷,实非凡俗。家主特命鄙人前来,一则表达奥威尔家族对此事的‘关注’与对魏岚先生您本人的‘潜在敬意’。”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艾莉诺瞬间绷紧的侧脸,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秘谈的意味:“二则……家主念及昔日与瓦尔德斯家族的情谊,虽世事变迁,物是人非,然心中总有一份旧情难却。近日,家族梳理一些……过往的脉络,偶然触及到一个名字,此人或许与当年旧案有些许……微妙的关联。”
艾莉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西里尔锐利的目光落在艾莉诺脸上,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利奥·哈里斯。”
“利奥……哈里斯?”艾莉诺失声低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仿佛被这个名字狠狠刺了一刀!
她眼前猛地闪过许多年前的画面:一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脸上带着雀斑和腼腆笑容的棕发少年,勤快地帮老拉蒙搬运酒桶、擦拭吧台。拉蒙叔叔会拍着他的肩膀,用带着烟斗味的沙哑声音说:“利奥小子,手脚麻利点!这批货可是要送去中心城区的,不能出半点差错!”
那个总是带着腼腆笑容、被拉蒙叔叔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利奥?他……他和当年的事情有关联?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着艾莉诺的心脏。
她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吧台边缘,指甲深深抠进木头纹理里,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蓝宝石般的眼眸里,震惊、难以置信、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深切的悲伤交织翻滚。
西里尔将艾莉诺剧烈波动的情绪尽收眼底,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古井无波的管家面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此人的具体角色,奥威尔家族无法亦无意深究。瓦尔德斯旧案早已尘埃落定,裁判所与议会的判决如山。家主此举,非为翻案,更无意卷入任何是非漩涡。”他刻意加重了“无意卷入”几个字,目光再次转向魏岚,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只是念及旧情,不忍见故人之后始终蒙在鼓中,故将此‘名字’奉上,并附上我们所能查知的此人当前的一点……踪迹。
“信函之中,有家主亲笔所书的问候,以及对‘常青之树’未来的善意期许,也包含了关于利奥·哈里斯现状的简短信息。如何使用,是否使用,全凭魏岚先生与艾莉诺小姐自行斟酌。奥威尔家族,仅止步于此。”
他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界限。
“鄙人言尽于此,告退。”
说完,西里尔再次对着魏岚和神情恍惚的艾莉诺微微躬身,拄着手杖,转身便走。
深灰色的背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无声地穿过酒馆,拉开橡木门,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迅速消失在港口区午后略显迷蒙的光线与人流之中。
门外的圣光骑士和海洋执法队员似乎并未对这位老者的离去有任何阻拦或盘问。
橡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酒馆内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