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外清晨的薄雾和那个纯白的身影。酒馆内,那股属于圣光的、纯粹而宁静的气息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留下的是更加浓郁的木质陈香、未散的“晨曦微光”余韵,以及一种紧绷后骤然松弛的凝滞空气。
艾莉诺几乎是脱力般靠在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强行压下的惊惶和窒息感全部吐尽。她的指尖冰凉,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透一小片。她转过头,目光与吧台后的魏岚相遇。魏岚已经重新瘫回了高脚凳,姿势恢复了一贯的懒散。只有那双木质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完全敛去的沉凝。
“她……走了?”薇丝珀拉怯生生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她扒着门框,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探出头小心地向下张望。
“嗯,走了。”艾莉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她勉强站直身体,走向吧台,开始收拾伊莎贝拉留下的空杯和那几枚亮得有些刺眼的银币。她的动作有些机械,指尖触碰冰凉的杯壁时,还能回忆起刚才自己递杯时难以抑制的微颤。
“艾拉呢?”魏岚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睡着了,店长。”薇丝珀拉连忙回答,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睡得很沉,就是眉头还皱着……”她走到吧台边,担忧地看着魏岚。
魏岚的视线转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让她睡吧,消耗太大。你看着她点。”
“嗯,好!”薇丝珀拉用力点头,又忍不住小声问,“那个……活圣人,她真的……只是来喝东西的?”她的目光扫过那杯残留着柔和光晕的空杯,“她好像……很喜欢‘晨曦微光’?”
艾莉诺擦拭杯子的动作顿住了,她看向魏岚,蓝宝石般的眼睛里同样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未消的警惕。刚才那一幕太惊险了,艾拉失控的魔力波动和压抑的惨叫……若非魏岚及时隔绝,后果不堪设想。
魏岚没有立刻回答。他半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吧台光滑的木纹,像是在感受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圣光的微弱余温。过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思索的意味:
“喜欢……大概是真的喜欢。”他瞥了一眼空杯,“她的反应很纯粹,不像是装的,而且恐怕不会只来这一次。那位格伦船长,倒是给我们招来了个不得了的‘常客’。”
“那、那艾拉岂不是……”艾莉诺的声音压得很低。
魏岚皱了皱眉头,看向薇丝珀拉:“等她醒了,冥想和魔力控制训练强度加倍。用我给你的那些‘静谧苔藓’。虽然肯定不能让她在伊莎贝拉面前露脸,但至少也不要像今天这样隔着一层楼都失控暴走。”
“是,店长!”薇丝珀拉立刻应道,脸上多了几分郑重。
酒馆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艾莉诺默默地擦着已经锃亮的杯子,薇丝珀拉则有些出神地看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似乎在思考如何调整艾拉的训练方案。
“不过……”魏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带着点玩味的语气,“这位‘活圣人’临走前那句话,倒是有点意思。”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艾莉诺重复道,眉头微蹙,“她指的是什么?酒馆的麻烦?还是……”
“谁知道呢。”魏岚耸耸肩,姿势依旧瘫软,“也许是客套话,也许……她嗅到了这港口底下某些不寻常的暗流。”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艾莉诺,“毕竟,格伦·铁锚可不是唯一会来喝酒的人。港口议会、码头工会、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一个能让‘铁锚’赞不绝口、又能让‘活圣人’亲自登门的新酒馆,本身就够引人注目了。再加上……”他的手指在吧台上轻轻敲了敲,“某些人可能已经坐不住了。”
艾莉诺瞬间明白了魏岚的暗示。帕特里克·斯通的警告言犹在耳,莫顿议员的目光显然已经投向了“常青之树”。伊莎贝拉的到来,无论初衷如何,无疑都给这潭水又投下了一颗石子。她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节再次微微发白。
“那……我们该怎么办?”薇丝珀拉小声问,带着一丝不安,“店长,您之前说的翻案……还有教会的事……”
魏岚的目光沉静下来,重新聚焦在艾莉诺身上。“路要一步一步走。”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先把眼前的事做好。艾莉诺,酒馆照常开。薇丝珀拉,盯紧艾拉的训练。至于那位‘费奇骑士’……”他微微眯起眼,“我想,他应该不至于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植物的地方吧?”
魏岚的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瞬间与脚下饱含盐分的土地、墙壁缝隙里的苔藓、窗棂外的藤蔓连接。港口区庞杂的植物信息洪流涌入——石板缝野草的挣扎、老柳树感知的海风、阴暗角落盆栽的干渴……亿万模糊的呓语汇成汹涌的洪流,涌入他的意识。
建筑地基缝隙里的苔藓、邻近石板路缝隙间一簇簇挣扎求生的野草根系、爬满邻近仓库墙壁的坚韧常春藤……它们记录着面包房清晨出炉的麦香漫过街角,鞋匠铺锤子敲打皮革的闷响,母亲在窗边呼唤孩子回家的声调。还有邮差背包蹭过墙壁的轻响,老渔夫修补渔网时线轴转动的微声,醉汉靠在路灯下哼的跑调歌谣。
整个艾斯特维尔港,所有活着的、扎根的、攀缘的、匍匐的植物,无论它们是高大的乔木还是卑微的苔藓,都成为了魏岚延伸的感官。亿万条细微、庞杂、无声的信息,如同恒河沙数,汇聚成一片浩瀚而模糊的信息海洋,通过这庞大而沉默的植物神经网络,涌向魏岚的意识核心。
魏岚等待着,等待与“费奇”这个名字、那个“鹰隼标记”相关的信息碎片,附着在植物的记忆中被传递过来。这需要一点时间与足够的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与耐心。
……
壁炉中上好的无烟硬木稳定燃烧,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是这间奢华却压抑的书房里唯一活跃的音符。深红色天鹅绒窗帘半掩着巨大的拱窗,窗外是紫灰与金红交织的港口暮色,几茎深绿色的常青藤紧紧攀附着冰冷的大理石窗棂,叶片在渐暗的光线下纹路异常清晰。
帕特里克·斯通站在巨大的胡桃木书桌前,站姿如同钉入地毯的标尺,深灰色细呢三件套一丝不苟。他手中拿着打开的公文包,里面是几份薄薄的报告。
书桌后,高背皮椅深陷在台灯光晕之外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交叠放在腹部的一双手,手指粗短但保养得宜,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在昏暗中折射出如凝固血液般幽深的光泽。深紫色天鹅绒晨袍的袖口垂落,露出底下昂贵的丝绸睡衣。
“说。”阴影中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
帕特里克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念诵账目:“莫顿议员阁下。关于‘常青之树’的持续观察报告。重点补充如下:”
他抽出一份文件,指尖划过几行数据。
“其一,客流量激增趋势稳定。核心吸引力锁定为店主魏岚的独家饮品,分别是‘晨曦微光’、‘新叶生机’、‘暖炉余韵’。据我们安插的可靠眼线回报,其效果描述——提神、驱散疲劳、带来深层宁静——并非夸大,且未发现常见兴奋剂或致幻成分残留迹象。饮用者次日精神状态良好,无负面报告。”
帕特里克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
“其二,格伦·铁锚的影响力。他的公开赞誉已形成‘羊群效应’。‘海妖之歌’本周营业额较上月同期下降百分之八点七,部分熟客明确表示‘想去尝尝格伦船长说好的东西’。我们的利润空间被挤压。”
阴影中,莫顿敲击扶手的食指停住了。红宝石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
“其三,”帕特里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配方来源成谜。魏岚此人,背景调查依旧空白,如同幽灵。港口区有模糊传言,说他能让植物‘听话’,但无实证。而且,那些饮品的配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很正常,一个能让水手们放弃廉价麦酒,心甘情愿掏出更多铜板,只为买一杯‘宁静’的配方……”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如同砂纸摩擦,“它的价值,抵得上十条满载香料的商船。它能撬动的,远不止码头区那几个酒馆的利润。”
帕特里克心领神会:“您是说,掌控配方,或至少是它的源头——魏岚本人?”
“掌控?”莫顿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嗤笑,在阴影中荡开,“那恐怕不容易,帕特里克。一个能让寻常花草发挥出近乎魔法般效力的人,一个背景如同深海漩涡般无法探知的人,一个配方只认他、只认那家店的人……”
帕特里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公文包无声地合上,指尖在光滑的皮革表面停留了一瞬。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时稳定的低吟。
“无论他用的是戏法还是巫术,都绝不是愿意任人拨弄的算盘珠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勾勒出他的下颌线,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
“艾莉诺·冯·瓦尔德斯,那个侥幸逃脱的小虫子,她现在就在‘常青之树’,对吗?”
“是的,议员阁下。她似乎是酒馆的实际运营者。”帕特里克答道。
“很好。”莫顿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满意,“她的存在,就是刺向‘常青之树’最完美的利刃。瓦尔德斯家族‘勾结异端、走私违禁品’的污名,是港口议会盖章、圣光教会背书的铁案。它从未被洗刷,也永远不会被洗刷。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切入点’。”
帕特里克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立刻明白了议员的意图:“您是说,将‘常青之树’的异常现象,尤其是那无法解释的‘配方’效果,与瓦尔德斯余孽的‘异端行为’联系起来?”
阴影中,那枚红宝石戒指的光芒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低沉的笑声如同砂砾滚过天鹅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愉悦。
“去吧,帕特里克。”莫顿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帕特里克无声地深鞠一躬,动作标准得如同机械。他利落地合上公文包,转身,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滑出了书房。
窗外,暮色渐浓如墨。那几茎深绿色的常青藤依旧紧紧攀附着冰冷的大理石窗棂,叶脉在书房摇曳的灯火映照下,如同活物的神经末梢,正无声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