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带着点燥热,吹得院角的竹篱笆“沙沙”作响。阿月蹲在陶缸旁,手里攥着块浸了井水的棉布,正轻轻擦拭缸身的青苔——这是太奶奶传下的规矩,入夏后每三天要擦一次酱缸,说是“让缸透气,酱才活得起来”。
陶缸里的豆子已经发酵得变了颜色,深褐色的酱坯上蒙着层薄薄的白霜,像撒了把碎盐。阿月掀开蒙在缸口的麻布,一股醇厚的酱香立刻漫出来,带着点微酸的酒气,比刚拌曲时浓了十倍不止。
“该翻酱了。”张叔背着双手站在廊下,竹编的凉帽斜扣在头顶,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你看这白霜,薄厚刚好,再不动,怕是要过了头。”
阿月拿起长柄木耙,小心地伸进缸里。酱坯已经凝成了块,木耙插进去时发出“噗嗤”的轻响,带出的酱坯上还缠着细密的菌丝,像给褐色的泥土裹了层银丝。“太奶奶的《食记》里说,翻酱得‘顺三圈,逆三圈,中间打个结’,”她一边搅动一边念叨,“说是这样能让酱坯透气匀,发酵得齐整。”
林峰扛着个新做的竹匾从柴房出来,匾上编着细密的竹篾,边缘还留着新鲜的竹青。“李木匠说这匾透风,晒酱正好,”他把竹匾放在石桌上,伸手接过阿月手里的木耙,“我来吧,你歇会儿,这活儿得使劲。”
他臂力大,木耙搅动得更深,酱坯被翻起时,露出底下更湿润的褐色,酒气混着豆香在院里漫开,引得檐下的麻雀都歪着头张望。“你看这酱坯,”林峰用木耙挑起块,在阳光下照,“里面都是小孔,像蜂窝似的,这就是发透了的记号。”
楚嫣然端着个陶盆从厨房出来,盆里盛着刚晾好的盐水,白花花的盐粒还没完全化开。“按张叔说的比例调的,一斤酱坯配三两盐,”她把陶盆放在缸边,指尖沾了点盐水尝了尝,“咸度正好,不齁。”
“盐得撒匀,”张叔走过来,指着缸里的酱坯,“先沿缸边撒一圈,再往中间撒,最后用木耙拌匀,不能让盐沉在缸底,不然酱会生虫。”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些晒干的花椒和八角,“加两把这个,既能增香,又能防腐,你太奶奶当年总这么做。”
花椒和八角撒进酱缸时,发出“簌簌”的轻响,褐色的酱坯上立刻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褐红,像幅朴素的画。阿月蹲在缸边,看着林峰用木耙把调料和酱坯彻底拌匀,忽然想起太奶奶翻酱时的样子——她总爱在清晨天刚亮时翻,说“这时的露水气能润酱,让味道更绵”,那时的酱缸旁,总摆着杯刚沏的薄荷茶,是太爷爷给她晾的。
“明天就该晒酱了,”楚嫣然把蒙缸的麻布浸在盐水里泡着,“张叔说晒酱得看天,晴天上午晒,中午盖,下午再晒,不能让日头直晒到酱面上,不然会起硬皮。”
“跟养孩子似的,得细心伺候。”阿月笑着说,伸手捡起片落在缸边的山楂叶,叶尖已经有点发黄,是被酱的热气熏的。
午后的日头更烈了,大家把酱缸搬到院里最晒的地方,盖上竹匾防苍蝇。竹匾的缝隙里漏下细碎的阳光,在酱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给酱坯撒了把碎金。小毛豆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蹲在缸边拨弄竹匾,被林峰一把拉起来:“别碰,酱怕惊着。”
“惊着了会怎么样?”孩子仰着脖子问,草帽歪在头上,露出被晒得通红的额头。
“就不长了,”林峰刮了下他的鼻子,“跟你睡觉被吵醒了会哭闹一样,酱也会闹脾气。”
小毛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肯走,非要坐在缸边的小板凳上“守着酱”。楚嫣然拗不过他,只好给他端来碗山楂水,又在他身边摆了把蒲扇:“热了就自己扇扇,别往缸边凑太近。”
阿月坐在廊下翻《食记》,翻到“晒酱”那页,上面画着个简易的酱缸,旁边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初晒三日,酱色如琥珀;再晒七日,酱体似凝脂;月余开缸,香能透壁。”纸页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的痕迹,想必是太奶奶翻书时不小心蹭上的酱渍。
“你看太奶奶多仔细,”她把书递给楚嫣然,“连晒多少天该是什么样子都记着。”
楚嫣然看着批注,忽然笑了:“你看这句——‘晒酱时闻着有酒香,便是成了一半’,咱们这酱,现在就有酒香呢。”
正说着,王婶挎着竹篮从院外走进来,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荞麦馒头,热气腾腾的。“闻着香味就过来了,”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酱缸,“这酱晒得真不错,比我去年做的强多了。”
“王婶来得正好,”张叔笑着起身,“明天教你翻酱,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讲究着呢。”
王婶乐得合不拢嘴,拿起个荞麦馒头就往酱缸边凑,被阿月拦住:“还没熟呢,现在吃会涩。”
“我就闻闻,闻闻也解馋。”王婶咂咂嘴,“你太奶奶当年做的酱,拌荞麦面吃,那叫一个香,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说起太奶奶,大家都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竹匾的缝隙落在酱面上,酱体微微颤动,像在回应着什么。阿月忽然觉得,太奶奶其实一直都在,在这酱缸里,在这《食记》里,在王婶的回忆里,在他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里。
傍晚收酱缸时,小毛豆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山楂水的痕迹。林峰把他抱进屋里,楚嫣然收拾着碗筷,王婶则帮着把竹匾收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明天要带自家的酱缸来“沾沾好运气”。
阿月最后看了眼酱缸,夕阳的金辉落在缸身的青苔上,把褐色的酱坯染成了暖红色。她想起太奶奶说的“酱是有灵性的,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尽心”,想来这缸酱,定能酿出最好的滋味。
夜风渐起,吹得竹篱笆又“沙沙”作响,像在给酱缸唱着催眠的歌。阿月轻轻盖上蒙缸的麻布,仿佛能听见酱坯在里面悄悄生长的声音,那是时光在发酵,是旧时光和新日子,在酱缸里慢慢融成一体,酿出属于这个夏天的,最踏实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