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带着河湾的潮气,漫进育苗圃的竹篱笆时,阿月正蹲在“归燕”号的船尾,盯着水面上的陶瓮发呆。陶瓮里的河泥泛着湿润的黑,水面漂着层细碎的绿——是莲子发的芽,嫩得像被晨露泡软的翡翠,卷着身子在水里轻轻晃,像群刚睡醒的小娃娃。
“快看!冒尖了!”小毛豆踩着木凳趴在船舷上,手里的竹棍差点戳到嫩芽,被阿月一把按住。“轻点,”她把竹棍拿过来放在一边,“这芽比蝴蝶翅膀还嫩,碰坏了就长不成荷花了。”
孩子的手立刻缩了回去,乖乖地趴在船边看,鼻尖几乎贴着水面。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芽尖上,把那点绿照得透亮,连带着水底的泥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它什么时候能开花?”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点急不可耐,像在催着春天快点跑。
“得等夏天呢,”楚嫣然端着木盆走来,盆里是刚摘的薄荷,要用来泡凉茶,“就像你要长个子,得一天天地吃饭、睡觉,急不来的。”她把薄荷放进船尾的小陶罐里,用河水冲洗,水珠溅在水面上,荡起的涟漪刚好圈住陶瓮里的嫩芽,像给它们搭了个透明的摇篮。
苏沐雪拿着画夹坐在船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正画着河湾的晨景。她把陶瓮、嫩芽、趴在船边的小毛豆都画了进去,连水面上的涟漪都勾勒得一丝不苟。“等荷花谢了,就能结莲蓬,”她头也不抬地说,“到时候咱们采莲子,学着太奶奶的法子做莲子羹。”
“太奶奶的莲子羹里要放桂花蜜,”阿月忽然想起太奶奶的食谱,“她说‘苦的莲子配甜的蜜,才像过日子,有滋有味’。”她望着河对岸的芦苇丛,那里的芦苇已经长到半人高,风一吹就沙沙响,像在应和着她的话。
正说着,林峰摇着橹从上游回来,船头放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新鲜的河蚌。“张叔说河蚌壳能磨成粉,给荷花当肥料,”他把竹筐放在船板上,河水顺着蚌壳的缝隙往下滴,在木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还捞了些水草,放在陶瓮里,能帮嫩芽挡挡太阳。”
小毛豆立刻跑去帮忙,小心翼翼地把水草放进陶瓮,手指碰到水面时,吓得赶紧缩回来,惹得大家都笑。“水草会咬我吗?”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水草的绿丝在他手背上轻轻扫过,像有人在挠痒痒。
“不会的,”阿月笑着帮他把水草理好,“它们是来陪嫩芽玩的,就像你在幼儿园有小伙伴,它们在水里也得有伴儿才热闹。”
中午在船上吃饭时,大家把带来的干粮摆在船板上——有楚嫣然做的芝麻饼,苏沐雪烤的红薯,还有张叔特意蒸的玉米。小毛豆啃着玉米,忽然指着水面喊:“动了!芽动了!”
果然见那卷着的嫩芽慢慢舒展了些,像伸了个懒腰,露出里面更浅的绿。阿月想起太爷爷手札里的话:“草木有知,你待它用心,它便肯在你面前露怯,把最软的样子给你看。”她忽然觉得,这育苗圃里的草木,从来都不是沉默的,它们用抽芽、展叶、开花,悄悄回应着人们的期待。
午后的阳光渐渐热起来,阿月把船划到芦苇丛边,让树荫遮住陶瓮。小毛豆躺在船板上,枕着楚嫣然的腿,听苏沐雪讲太爷爷种荷花的故事——当年太爷爷在河湾种了满塘的荷花,太奶奶总坐在船头绣花,绣累了就摘片荷叶当帽子,太爷爷就笑着说:“我的荷花仙子,帽子戴反了。”
“太爷爷会划桨吗?”孩子忽然问,手指在船板上画着圈圈。
“当然会,”林峰摇着橹示范,船尾的水花溅起来,像撒了把碎银,“张叔说他划桨的样子可神气了,能在芦苇丛里转来转去,不碰断一根芦苇。”
小毛豆立刻来了精神,非要学划船,结果橹没抓稳,差点掉进水里,被林峰一把拉住。“等你再长高些,我教你,”林峰刮了下他的鼻子,“现在先学看水纹,知道哪里深、哪里浅,才是划船的本事。”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看陶瓮里的嫩芽。不知何时,那芽又舒展了些,露出了小小的叶瓣,像只刚破壳的小鸟,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好像认识我了,”小毛豆高兴地拍手,“刚才我跟它说话,它就动了动!”
阿月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就是这样——太爷爷种荷花,太奶奶绣荷花,他们把对生活的热爱藏在河湾的水波里;现在他们守着这株新萌的嫩芽,把这份热爱传递给孩子,让他知道,等待一朵花开的过程,本身就是件美好的事。
傍晚收船时,大家把陶瓮往水深处挪了挪,免得夜里被鱼啄了嫩芽。小毛豆非要自己系绳子,结果打了个死结,解了半天也解不开,急得脸通红。“我来吧,”阿月帮他把绳子解开,重新系了个活结,“你看,这样轻轻一拉就开了,做事留个余地,才好回头。”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的手,忽然说:“就像莲子留着壳,等春天来了再发芽?”
阿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对,就是这个道理。”
夕阳把河湾染成了金红色,陶瓮里的嫩芽在晚霞里泛着柔和的光,像被镀上了层金边。阿月望着水面上的船影、人影、芽影,忽然觉得这河湾就像面镜子,照见了太爷爷太奶奶的旧时光,也映着他们现在的日子,还有孩子眼里闪着的光。
回去的路上,小毛豆的脚步格外轻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是苏沐雪教他的童谣:“小荷花,水里长,盼着夏天晒太阳……”阿月跟在后面,听着孩子的歌声混着风吹芦苇的声响,忽然明白,育苗圃的故事之所以能生生不息,不是因为有多少珍贵的草木,而是因为总有这样的瞬间——有人在等待中学会耐心,有人在守护中懂得珍惜,让那些藏在泥土里的希望,能顺着时光的河,慢慢长成想要的模样。
夜里,阿月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风吹着芦苇响,像太奶奶在哼着哄荷花睡觉的调子。她想起陶瓮里的嫩芽,想起小毛豆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河湾里的水,这育苗圃的土,从来都不只是养育草木的地方,它们还养育着一代代人的念想,让那些看似遥远的旧梦,能在新的时光里,泛起温柔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