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吃过早饭,挪到一楼大厅那组舒适的沙发区坐下。晨光已经彻底照亮了庭院,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和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投下明亮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昨夜的惊悸仿佛被这明媚的晨光涤荡去了大半,但残留的余波和关切,依然在三人之间无声流动。
郭安把自己塞进最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脸色虽已缓和但眼底疲惫犹存的林夏,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兄弟情谊又冒了上来,他清了清嗓子,故意用那种粗声粗气、带着点调侃实则满含鼓励的语气说道:
“林夏,不是我说你,你可别真被昨晚那破事儿给打蔫儿了,变得这么脆弱兮兮的。不然,” 他朝楼上努了努嘴,挤眉弄眼,“南风嫂子以后还怎么放心靠你遮风挡雨啊?你这‘保护伞’要是自己先漏了,那不成笑话了?”
这话直白得近乎莽撞,却恰恰是郭安式的关心——用激将和玩笑,逼你从颓丧里振作。
林夏靠在沙发里,闻言,脸上并没有不悦,反而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仿佛拨开了些许沉郁,露出底下真实的温柔与一丝无奈的纵容。他目光投向窗外跳跃的阳光,声音平缓:
“南风今早醒来,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话。”
“哟!”郭安一听,立刻来劲了,眉毛挑得老高,脸上浮现出那种痞里痞气、带着点得意和“果然如此”的坏笑,“看看!这叫啥?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说明我和嫂子都在同一个高度看待问题!”
他这夸张的自夸和扭曲的成语运用,让一直安静坐在侧面单人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从书架上随手取下的书的文迪,也忍不住牵起嘴角,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容。那笑意很浅,像微风掠过湖面瞬间的涟漪,很快隐去,但眼底那点被郭安这活宝模样逗出的轻松光亮,却清晰可见。
郭安捕捉到文迪的笑意,更来劲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对着林夏,表情故意做出夸张的严肃,但眼底的戏谑藏不住:“我说真的,林夏,经过昨晚那一脚,我可是彻底看清了。你以后啊,可千万别惹南风嫂子不高兴。好家伙,那踹门的力道,那准头,那气势!” 他边说边比划,“绝对练过!这要是一脚踹在关键部位,让一个男人‘断子绝孙’的能力,我觉得她肯定是有的。所以,为了你的终身幸福和人类繁衍(?),谨记:珍爱生命,远离惹怒南风。”
这番胡说八道结合着昨晚惊险一幕的回忆,荒诞中又带着某种诡异的真实感。连心事重重的林夏都被他说得有些哭笑不得,方才那点沉郁彻底被冲散。他无奈地摇摇头,回敬道: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得天天供着她,小心伺候着?”
“那必须的啊!”郭安一拍大腿,理直气壮,“这么‘皮实’又‘身手不凡’的媳妇儿,你不供着,等着被别人拱……呃,不是,等着别人来发现她的好吗?我这是为你的家庭地位和人身安全着想!”
文迪放下手中的书,端起旁边已经温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掩去了唇角再次泛起的浅淡笑意。他看着郭安在那里上蹿下跳、插科打诨,用他特有的方式驱散着林夏心头最后的阴霾,也看着林夏终于被逗得露出了较为轻松的神情,心中那根因昨夜意外而悄然绷紧的弦,也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三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像细碎的金粉。昨夜的黑暗与恐惧,仿佛真的被这明亮的晨光和郭安没心没肺却无比熨帖的玩笑话,渐渐推远、稀释。生活里总有意外,但幸好,还有可以互相调侃、彼此支撑的同伴,可以用最不正经的方式,说着最朴素的道理,守护着彼此心里最重要的柔软。
林夏靠在沙发里,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眉宇间已是一片清明和平静。他知道郭安的话虽糙,理却不糙。南风的坚韧与独立,从来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如临大敌般的过度保护,他需要做的,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成为她可以安心依靠、并肩前行的伴侣,而不是被恐惧捆绑、反而需要她来安抚的“脆弱者”。
楼上的南风依旧在安静地写作,楼下的三个男人,则在晨光与玩笑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情绪疗愈与力量重整。有些坎,自己过不去的时候,幸好还有兄弟在旁边,用最不着调的方式,踹你一脚,拉你一把。
就在郭安关于“珍爱生命”的歪理邪说和林夏无奈的摇头间,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三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南风已经换下了昨晚那身登山服,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印着简约几何图案的棉质家居服,柔软的面料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她赤脚踩着一双毛绒拖鞋,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脖子——那圈白色的纱布已经被她拿掉了,大概是觉得束缚不舒服。
此刻,那片皮肤完全暴露在晨光下,大面积的淤青已经变成了更深的紫红色,边缘泛着骇人的青黑,清晰地勾勒出几道指痕的形状,甚至能看出当时施暴者用力的角度和深度。淤伤中心有些肿胀,在白皙皮肤的对比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林夏的目光瞬间钉在那片淤青上,眉头几乎是在看到的同一秒就狠狠皱了起来,像打了两个死结。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显然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他没有立刻出声责问,只是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里翻涌着心疼、后怕,还有一丝对她这种“不在乎”态度的不赞同,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沉默。
郭安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的嬉皮笑脸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担忧和惊讶。他张了张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南风,你……怎么把纱布摘了?这看着……”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片淤青的惨烈程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南风却像没注意到三人聚焦在她脖子上的、含义各异的视线,也仿佛感觉不到那片淤青带来的疼痛和视觉冲击。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直接将自己的手机屏幕举到郭安眼前,指尖点着一张色彩明媚的照片。
“郭安,你看!”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喜洲的田野!网上说这时候的稻田特别美,一层一层的,像绿色的海浪!而且,” 她眼睛更亮了,划拉着手机屏幕,“这里好像还有那种复古的小火车可以坐,穿梭在田野里,感觉超棒!对了对了,攻略上说那里有个什么……喜洲粑粑?好像特别好吃!咱们今天去这儿看看吧?反正我在民宿待着也是待着。”
她语气雀跃,眼神发亮,完全是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探险的模样。如果不是脖子上那片狰狞的紫红淤青如此刺眼地存在着,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正在兴奋规划完美假期的健康女孩。
郭安看着她顶着那样一脖子伤,还兴致勃勃地想着坐小火车、吃粑粑,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心里那点担忧都被这巨大的反差冲淡了些,只觉得这嫂子……真不是一般人。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林夏和文迪。
文迪从南风下楼起,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脖颈。那片淤青落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剧烈的波澜,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几乎凝滞的暗涌。
他的视线随着南风的走动而移动,仔细地、沉默地审视着那片伤痕的每一个细节,从中心最深的紫红到边缘渐变的青黑,再到周围微微泛红的皮肤。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那片淤青,以及淤青之上,南风那双因期待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在他眼中交织,让他惯常的平静显得有些微妙。
直到南风把手机举到郭安面前,开始描述喜洲的田野和小火车,他的目光才几不可察地从淤青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南风兴奋的侧脸上,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
而林夏,在听到南风那番充满期待的规划后,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只能极轻、极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里,有对她“不听话”拿下纱布的无可奈何,有对她受伤后还想着到处跑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认命般的纵容。他太了解她了,清冷的外表下藏着对世界永不熄灭的好奇心和行动力,一点皮肉伤(虽然看起来吓人)确实不足以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他看着南风举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又看了看她脖子上那片刺目的淤青,最终,那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知道,阻止大概是无用的,只会让她扫兴。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陪着她,护着她,确保她这趟“带伤出游”尽可能安全舒适。
“喜洲……是吗?” 林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田野小火车……听起来不错。不过,”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她的脖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商榷的坚持,“出去可以,但必须做好防晒,伤口不能暴晒。还有,不许乱跑乱跳,累了就说。”
南风听到林夏没有直接反对,立刻笑逐颜开,用力点头:“嗯嗯!保证听话!” 那模样,活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完全忘了自己脖子上还顶着多么“壮观”的伤痕。
郭安看着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架势,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文迪,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咧嘴笑了:“得!嫂子有令,那必须安排!喜洲走起!不过嫂子,你这‘勋章’太显眼了,出去怕是回头率爆表。”
文迪此时终于完全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端起已经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他没有参与关于行程的讨论,只是在那片紫红色的淤青和南风明亮的笑容之间,静静地,饮下了一口微涩的茶。晨光中,他的侧影依旧沉静,唯有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许。
“没关系,反正我又看不见!”
南风那句轻快的“反正我又看不见”像一枚羽毛,轻轻搔过紧绷的空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近乎天真的洒脱。话音刚落,她已经像只灵巧的雀儿,转身沿着楼梯“哒哒哒”一路小跑回了房间,家居服的衣角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林夏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站在原地沉默了两秒,最终只能认命般地、极轻地摇了摇头。那摇头里包含了太多情绪:对她“好了伤疤忘了疼”(虽然伤疤还狰狞着)的无奈,对她旺盛生命力的骄傲,以及对自己注定要成为她“安全带”和“监护员”命运的接受。他没再犹豫,迈开长腿,也快步跟了上去。楼上的房间里,很快传来他刻意压低但依然能听出严肃的叮嘱声,以及南风模糊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回应。
楼下大厅重归宁静,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郭安看着两人前一后消失在楼梯上,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把刚才那番对话里过于强烈的“恋爱酸臭味”掏出来。他转过身,对着一直安静站在原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楼梯口的文迪,耸了耸肩,脸上又挂起那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混不吝表情,声音洪亮:
“得!领导发话,目标明确——喜洲走起!”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咱也麻溜儿回去,换身能配得上金色麦浪……哦不,绿色稻浪的行头!这‘舍命陪君子’……不对,是‘舍命陪嫂子’的光荣任务,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老郭啊!”
他特意把“舍命陪君子”改成了“舍命陪嫂子”,挤眉弄眼,语气里充满了自我调侃和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豪迈假象。显然,他把陪脖子带伤还兴致勃勃的南风出游,也归为了某种程度的“冒险”。
文迪被郭安这活宝样子和歪改的成语拉回了思绪。他收回目光,看向郭安,眼底那抹因凝视淤青而产生的深沉复杂,渐渐被一丝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笑意所取代。他没接郭安关于“舍命”的茬,只是轻轻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好。我去准备一下。”
两人各自回房。郭安那边估计是翻箱倒柜找他那件最“上镜”的骚包花衬衫去了。而文迪的房间门轻轻关上后,他并没有立刻去换衣服,而是先走到窗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窗外,大理清晨的天空湛蓝如洗,远山的轮廓清晰而温柔。他脑海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片紫红色淤青的影像,与南风兴奋发亮的眼眸重叠。
片刻后,他转身,打开行李箱。他的衣物一如既往地整齐。他没有选择什么特别的“行头”,只是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蓝色亚麻衬衫和一条米色休闲裤,简单却清爽。在整理背包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从侧袋里再次拿出那只蓝白扎染的熊猫玩偶,看了看。
他拉好背包拉链,动作利落。当他再次走出房间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从容,只是眼底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对即将展开的、带着些许“意外”痕迹的旅程的静观与陪伴之意。
很快,四人在民宿门口重新汇合。南风换上了一身方便活动的浅绿色棉麻连衣裙,外搭一件白色的防晒开衫,头发扎成了清爽的丸子头,颈间的淤青虽然用了一条轻薄的丝巾稍作遮掩,但边缘依然若隐若现。她脸上涂了防晒,唇上点了一抹淡色的润唇膏,看起来精神很好,眼里满是期待。
林夏则是一身简洁的t恤牛仔裤,背着两人的随身物品和一个明显是为南风准备的、装着水、零食、药品和防晒用品的便携包。郭安果然不负众望,穿了件色彩斑斓的夏威夷风短袖衬衫,戴着墨镜,一副度假大佬的派头。文迪依旧是浅灰蓝衬衫搭配米色长裤,清爽干净,与郭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子已在等候。四人上车,朝着喜洲那片金色的(或绿色的)田野与小火车出发。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仿佛预示着这将是一个与惊险夜晚截然不同的、明亮而悠长的白日。只是每个人心中,都带着昨夜留下的、或深或浅的印记,踏上这段新的旅程。郭安的“舍命陪君子”虽是玩笑,却也隐隐道出了某种真实——陪伴一个刚经历伤痛却依然向光而行的人,本身就需要一份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而他们,似乎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