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车缓缓停在一处开阔的田埂边,西沉的落日正将天边染成橘红色的海洋。南风望着这片被拉长的黄昏,忽然轻声说:“在这里,连时间都变得慷慨了。”
她看着夕阳在稻穗尖上跳跃,声音里带着不曾对人言说的过往:“在城里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催我。催我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催我在截止日期前交稿,催我快点从悲伤中走出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六年前家里出事,欠下的债像永远走不出的迷宫。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就是新一轮的还款日。”
暮色渐渐漫上她的眼角:“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台还债机器,直到医生诊断书上写下‘重度抑郁’四个字。那些年,我见过城市凌晨每一个小时的天空,却从没见过晚霞像今天这样美。”
最后一句叹息消融在晚风里:“我的灵魂,已经孤独太久了。”
远方的炊烟袅袅升起,像是给这段往事画下了一个温柔的休止符。
于是她选择了逃离,义无反顾地逃往这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村庄。这或许是她对自己发起的一场迟来的救赎。对于生命本身,南风始终怀有最深的敬意——她比谁都清楚,在经历了那么多黑暗后依然选择活着,需要多大的勇气。
在这里,时光终于肯为她放慢脚步。她可以安静地看一朵云从山脊后缓缓升起,听一声鸟鸣清脆地划破黄昏的寂静。直到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心底那个拧紧多年的结忽然松开了,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我原谅你了。
一声长叹从唇间逸出,随之漾开的却是愈发舒展的笑容。
注意到我们村的土地庙了吗?林夏侧过头轻声问道。暮色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南风望着竟有一瞬失神。
啊...你说的是村口那个用水泥瓦片搭的简易小棚?她努力回想着那个不起眼的建筑。
听这语气,是有点嫌弃?林夏眼含笑意。
不是嫌弃,南风认真地摇头,是好奇。不过我看香火很旺,里面的墙壁和神像都被香火熏黑了。
这里的百姓对土地爷的信仰很实在。林夏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温和,除了保佑风调雨顺,大家也会向他求财运、求子嗣、求学业。庙里总是挂满还愿人送的红布,在我们心里,土地爷就像最亲切的邻里长辈,既守护着庄稼收成,也照看着家宅平安。
南风听得入神。她向来痴迷这些民间习俗,但第一次亲眼见证这些鲜活的信仰,仍觉得像在翻阅一本立体的民俗志。在过去的三十四年里,她从未踏出过故乡,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来自书页间的想象。此刻,当书中的描述化作眼前袅袅的香火,她忽然意识到,有些真实,必须用双脚去丈量,用双眼去见证。
林夏将车停在路旁树荫下,转头看向南风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累了吧?前面小河边的石板挺干净,我们去坐坐。这小电驴坐久了,确实会腰酸背疼。”
“好。”南风简短应着,下车时舒展四肢的动作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久坐让香云纱裙摆皱成了山水画,却在风中飘飞出别样的韵味。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却浑不在意,仰脸迎向阳光时,那舒展的笑靥让林夏一时移不开眼。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也随风丝丝缕缕地飘来。
南风闭着双眼,唇角含着一缕沉醉的笑意。潺潺水声像透明的丝线,将她轻柔缠绕。“这流水声真是沁人心脾,”她喃喃低语,“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脉清泉,正要随着水流远去。”她微微侧过脸,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成碎金,“你从小就能枕着这样的天籁入梦,林夏,你比我幸运得多。”
“是啊,我确实很幸运……”林夏凝视着她被夕照镀上金边的轮廓,将滚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片未曾说出口的独白,在心底漾开温柔的涟漪——最幸运的,是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遇见了让他心弦颤动的她。
南风忽然睁开眼,眸子里掠过一丝不安:“你下午不用忙正事么?”她不自觉地绞着裙摆,“陪了我这么久,会不会耽误你?”这份不愿给人添麻烦的谨慎,早已深植在她的骨血里。
林夏眼底漾开明朗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春水:“今天刚好得闲。”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晚上来我家吃饭可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南风唇边原本婉拒的话语轻轻打了个转,终是化作一声带着犹豫的轻语:“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过是多备一副碗筷的寻常事。”林夏眼角的笑意愈发温润,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你独自回去,多半也是随便应付一顿。都说人间烟火最抚凡人心,总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去看更远的风景,不是么?”
看着他难得这般侃侃而谈的模样,南风不由得莞尔。她低头从帆布包里取出那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午后的阳光恰好穿过瓶身,在她纤细的指间折射出流动的光晕。她仔细地拧开瓶盖,将水递到他面前:说了这么多话,该渴了吧?林老师,你嘴角都起皮了。
林夏望着逆光中的南风,一时恍了神——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那双总是带着些许忧郁的眸子,此刻清澈得能望见底。直到她调皮地轻轻晃了晃水瓶,他才蓦地回过神,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当清凉的泉水滑入喉间,他仿佛尝到了阳光的温度、山风的清新,还有她指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