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师像被按下了慢放键,连风都透着滞涩,雨不停地下着,乌云压得人胸口发闷,仿佛连空气里都飘着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绵绵细雨如丝如缕,将皇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
穆晨阳身披素色披风,衣摆沾着细碎的雨珠,在太监低眉顺眼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皇宫深处。穿过层层宫阙,安庆宫的朱红大门缓缓敞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檀香扑面而来,让他心头骤然一沉。
殿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龙榻之上,当朝皇帝武威帝穆静云斜倚着,往日威严的帝王气度早已被病痛磨去大半。
他的头发枯槁花白,随意散落在枕头上,几缕贴在蜡黄的额角;眼窝深陷,原本锐利的眼眸此刻浑浊无神,唯有偶尔转动时,才闪过一丝残存的精光;颧骨高高凸起,衬得脸颊愈发消瘦,身上盖着的明黄色锦被空荡荡的,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骨瘦如柴的身上滑落。
此时,太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宫女用银勺舀起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穆静云口中。
药汁刚入喉,他突然身子一僵,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着锦被,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嗽声停后,他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弱得连睁眼都显得费力。
“陛下,赵王殿下奉诏回京,现已在宫门外候着,随时听候召见。”
殿外太监轻声通报,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穆静云听到“赵王殿下”几个字,浑浊的眼眸骤然亮了几分,原本沉重的呼吸都轻快了些,连身上的疼痛感似乎都减轻了大半。
随身太监立刻会意,连忙取来一个软枕,轻轻垫在他的背后。穆静云咬着牙,在太监的搀扶下强撑着坐起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
“陛下有旨——传赵王殿下觐见!”
太监拔高了嗓音,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穿透雨幕传到宫门外。
穆晨阳快步走入殿中,一眼便看到龙榻上形容枯槁的父亲,惊得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掩的急切:“儿臣拜见父皇!”
说完,他不顾礼仪,急忙起身冲到病榻前,盯着穆静云的模样,眼眶微热:“父皇,您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会变成这样?”
穆静云看着眼前的儿子,三年未见,他身形愈发挺拔,眉宇间多了几分军营的凌厉,原本的青涩褪去不少。
他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却慈爱的笑容,枯瘦的手轻轻拉住穆晨阳的手,掌心的冰凉让穆晨阳心头一紧。“吾儿长高了,也长壮了。”
穆静云的声音缓慢而沙哑,“你在军营里的所作所为,朕都知道,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启禀陛下,儿臣做得还不够好。”
穆晨阳垂眸,语气诚恳,“那些战功都是前线将士们舍命拼杀换来的,他们才是我大武朝的顶梁柱,儿臣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
穆静云眼中的慈爱更甚,他是大武朝的帝王,肩负着天下苍生,但此刻,他只是一个为儿子骄傲的父亲。
可这份温情没能持续太久,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太医和宫女们慌忙上前,有的为他抚胸顺气,有的递上温水,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
穆静云靠在软枕上,喘息着看向穆晨阳,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在军营磨练这么多年,你倒是变得会说话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直来直去的愣小子了。”
穆晨阳闻言,心中一慌,喉咙发紧,一时语塞。他攥紧了拳头,心中苦笑:我哪是会说话了,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啊!你真正的儿子早已死在军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来自21世纪的王骁。可这话,他就算是被打死,也绝不能说出口。
穆静云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突然挥手,语气严肃:“你们都退下。”殿内的太监、太医和宫女们不敢多言,纷纷躬身退下,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中的药味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重。
“知道朕这次为何急着把你召回来吗?”
穆静云的目光变得锐利,紧紧盯着穆晨阳。
穆晨阳心中一凛,他此前已从贺季平那里得知了些蛛丝马迹,但此刻,装傻充愣是最好的选择。他缓缓摇了摇头:“儿臣不知。”
穆静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太子重病,后来查出是被人下了毒。朕派人追查,抓了一个死士,他在临死前已经招供,主使是信王。如今,信王已被关在大牢里。”
说完,他紧紧盯着穆晨阳,眼神中带着探究:“你说说,这事你怎么看?”
穆晨阳心中无奈,面上却装作震惊与难以置信:“这……这不可能!二皇兄向来与太子兄亲厚,怎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二皇兄定是被冤枉的,太子兄被下毒,也必然另有隐情!”
穆静云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紧紧锁在穆晨阳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神情里捕捉一丝破绽。他的眼帘微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可穆晨阳垂着眼帘,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家事。穆静云盯了半晌,终究只看到一片坦然,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气息带着浓重的药味,在空气中散开来。
“如今的朝堂,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
穆静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最活跃的就是你三哥肃王,这些年在朝堂上拉拢官员,势力渐大。太子病危,信王被抓,我这身体更是抱恙日久,说不定……已是大限将至了。”
“父皇!”
穆晨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色,急忙膝行半步,声音带着急切,“您说的是什么话!父皇只是偶感风寒,不过是小病一场,定会好起来的!”
穆静云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几分了然与苦涩:“傻孩子,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人终有一死,没什么好怕的。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咱们大武朝这万里江山。”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广袤的国土:“从太祖高祖起兵建国,到我这里已是第四代。我在位这些年,虽无惊天伟业,却也算得上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勉强算个合格的皇帝。可我死之后,继任者若守不住这江山,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北方的胡人,经纳古尔河一战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对我朝构不成威胁。”穆静云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但你可知,北方的女真族正在快速崛起?用不了多久,胡人部落定会被女真族吞并,到时候,他们便会成为我朝最大的威胁。”
他掰着枯瘦的手指,一一细数:“不止如此,江南的倭寇时常袭扰沿海,川蜀的l落花教蠢蠢欲动,还有那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四大家族,在朝堂内外安插亲信,这些都是悬在大武朝头上的利剑啊!”
说完这些,穆静云又将目光落回穆晨阳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期待,看得穆晨阳心头直发毛,后背渐渐渗出冷汗。
“皇儿,”穆静云的声音突然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你觉得,谁来接替我的皇位最合适?”
“父皇!”
穆晨阳吓得浑身一震,连忙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此乃关乎国本的大事,孩儿身份低微,不敢妄议!孩儿只愿为父皇镇守边疆,披甲上阵,保我大武永世太平!”
穆静云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穆晨阳的头发,掌心的冰凉让穆晨阳身体一僵。
“我知道,你自幼就喜欢舞刀弄棒,连教书先生都被你气跑了三个。”
穆静云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情,“可难得的是,你没有野心,心思纯粹。也正因如此,我才放心把这个重任交给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我准备授予你京师御林军总指挥使的职务,负责整个京师的安全与防务——当然,也包括皇宫内外。”
话音刚落,穆静云突然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他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枯瘦的肩膀剧烈起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穆晨阳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半跪在龙榻边,用掌心轻轻为他顺着后背,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这具虚弱的躯体。
好半晌,穆静云才缓过劲来,他靠在软枕上,喘息着看向穆晨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让你当御林军指挥使,不是给你虚名,是要你稳住京师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