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寒气一天重似一天。清晨,卫生院院子里的水洼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呵出的气,在空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寂静的锤炼仍在继续。早交班刚结束,王护士长正准备带着小张进行“处置角”的日常清点,卫生院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熟悉的乡亲,也不是来看病的病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面色严肃、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提着公文包,一个拿着笔记本,神情同样一丝不苟。
这三个人,身上带着一种与这简陋卫生院格格不入的、来自机关单位的疏离感和审视意味。他们的目光快速扫过略显陈旧的院落、几间平房,最后落在了门口那张健康宣教栏上,停留了几秒。
张院长闻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来人,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迎了上去:“同志,你们是……?”
为首的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在张院长面前亮了一下,声音平直没有什么起伏:“我们是县卫生局医疗质量与安全检查组的。我姓郑。这两位是小王、小孙。接到局里安排,对部分基层卫生院进行年终例行检查和工作调研。你们红旗公社卫生院,是今天的第一站。”
医疗质量与安全检查组!年终检查!
张院长的笑容僵在脸上,心跳骤然加速。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当检查组以这种不打招呼、突然造访的方式出现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还是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王护士长、李建国、小张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张地望过来。连在后院收拾东西的林春生也听到了动静,快步走了过来。
“郑……郑组长!欢迎欢迎!您看这……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张院长搓着手,语无伦次。
郑组长收回证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用特意准备。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们日常真实的工作状态。张院长,方便的话,请把你们卫生院的基本情况、人员构成、近期的诊疗数据、还有……”他目光再次扫过院落,“你们那个什么‘处置角’的相关材料,先拿给我们看看。我们分头进行,小王去药房和门诊看看,小孙去查看病历书写和消毒隔离,我主要看看你们的急救和‘处置角’管理。”
分工明确,直奔主题!这绝不是普通的“例行检查”,其针对性不言而喻。联想到之前马副局长的态度和那份迟迟没有回音的草案,张院长和林春生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次严峻的“考试”,甚至可能是带着“找问题”目的而来的审视。
压力如山,但此刻已无退路。
“好的,郑组长,各位同志,请里面坐,材料我马上准备。”张院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检查组让进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同时朝林春生使了个眼色。
林春生会意,对王护士长低声道:“王姐,按平时来。我去拿材料。”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诊室和资料柜,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考验来了,而且是最直接、最严厉的那种。
办公室里,郑组长简单问了卫生院的基本情况,张院长一一回答,尽量做到准确。很快,林春生抱着一摞材料走了进来:卫生院的基本情况介绍、人员资质复印件、近三个月的门诊日志和处方统计、传染病报告记录,以及最核心的——那份厚厚的《“呼吸与急救处置角”深化建设与安全运行方案(草案)》及附件(制度、流程、培训记录、部分典型病例记录等)。
郑组长拿起那份草案,只是翻了翻厚度和目录,眉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递给旁边的小孙:“你先看这个。”他自己则拿起了门诊日志和处方统计,开始仔细翻阅,不时用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小王已经去了药房,小孙则抱着那摞关于“处置角”的材料,坐在一旁埋头看了起来,眉头渐渐皱起,显然是被其中详细到近乎繁琐的内容吸引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大约半小时后,郑组长放下门诊日志,站起身:“张院长,林医生,带我去你们的‘处置角’实地看看吧。”
“好的,郑组长,这边请。”张院长和林春生连忙起身。
一行人来到那间已经挂上木牌的小屋前。王护士长已经接到消息,和李建国、小张一起,站在门口等候,虽然紧张,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郑组长推门进去,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雪白的墙壁,分明的区域划分,墙上贴着的各项制度规程,摆放整齐的药品专柜和器械台,还有那台崭新的氧气瓶和推车……一切都井然有序,甚至干净得有些过分。
他没有说话,走到药品柜前,拉开玻璃门,随机抽取了几支急救药品,仔细查看标签、生产日期、批号,又核对了一下柜门上贴着的“急救药品目录与基数表”。
“这支多巴胺,效期到下个月底,有近效期标识吗?”郑组长指着其中一支问。
“有!”王护士长立刻上前,指着药品柜内侧一个用红笔画的醒目区域,“所有三个月内到期的药品,都会移入这个‘近效期专区’,并登记在册,优先使用,每周核查。”
郑组长点了点头,又走到氧气瓶前,检查了压力表读数,询问了日常检查和充气流程。李建国按照平时培训的回答,清晰明了。
接着,郑组长指向墙上贴着的《气管插管\/切开包应急取用流程》:“这个流程,你们演练过吗?谁有操作资格?”
“演练过多次。”林春生回答,“目前只有我经过正规培训并有实际经验。李建国医生和小张护士作为主要助手,熟悉配合流程和物品准备。我们严格限定操作权限,非紧急情况且无授权,不得擅自取用。”
“操作记录呢?”
王护士长立刻拿出“处置角”使用登记本和对应的抢救记录单副本。郑组长仔细翻阅,上面记录着有限的几次使用情况(主要是氧疗和简单处理),时间、事由、操作者、用药、病人转归,记录清晰完整,签字齐全。
“这些记录,是事后补记的还是当时记录的?”郑组长冷不丁问。
“抢救过程中,由助手实时记录关键时间点和措施。抢救结束后,主操作者立即补记详细经过,所有参与者核对签字。我们有规定,记录必须在处置结束后一小时内完成。”林春生对答如流。
郑组长不置可否,又转向李建国和小张,随机问了几个问题:“急性左心衰和哮喘急性发作,在给氧和用药原则上,最主要的区别是什么?”“如果病人出现过敏性休克,第一时间的处理步骤是什么?肾上腺素怎么用?”
问题很基础,但也很关键。李建国和小张虽然有些紧张,但回答基本准确,引用了草案和培训中的要点。
检查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郑组长几乎查遍了“处置角”的每一个角落,翻看了所有相关记录,询问了各种细节。他的问题尖锐,观察细致,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行家。
最终,他合上笔记本,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对张院长和林春生说:“情况我们初步了解了。材料我们带回去进一步研究。你们继续工作吧。”
说完,带着小王和小孙,径直离开了卫生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任何评价。
吉普车引擎声远去,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未知的结果而变得更加沉重。
张院长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我的老天爷……这阵势……比当年卫生大检查还吓人……”
王护士长也擦了擦额头的汗:“问得太细了,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李建国和小张则有些后怕地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回答有没有出错。
林春生站在院子里,望着检查组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这次突击检查,无疑是马副局长或者持类似意见者推动的,目的就是要在他们最“真实”的状态下,找出问题,甚至可能借此否定他们的整个探索方向。
但反过来想,这也是一次机会。一次将他们这段时间“寂静锤炼”的成果,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专业审视面前的机会。检查组看到的,是一个虽然简陋但管理严格、流程清晰、人员训练有素的急救单元雏形,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混乱”和“冒险”。
结果如何,尚未可知。但林春生相信,他们交出的,是一份虽不完美、却足够扎实的答卷。
“大家别太紧张。”林春生转身,对众人说道,“检查组看过了,问过了,咱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处置角’的清点继续,今天的培训计划照常。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把日常工作做得更规范。”
他的话像定心丸。众人纷纷点头,各自回到岗位。卫生院重新恢复了运转,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风雨洗礼后的沉静,以及等待审判的隐隐忐忑。
不速之客已去,留下的悬念,如同这深秋的寒意,弥漫在卫生院的每一个角落。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