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一层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笼罩着田野和远处的村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林春生几乎是和启明星一同醒来的。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工装,脚上是结实的解放鞋。昨夜那通电话带来的兴奋,此刻沉淀为一种沉静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器械能否顺利拿到?路上是否顺利?拿回来后如何安置和管理?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盘旋。
他刚走到卫生院门口,就听见一阵“突突突”的柴油发动机声音由远及近。朦胧的晨雾中,一辆老旧但擦洗得还算干净的东方红拖拉机,像一头勤劳而沉默的耕牛,喘着粗气停在了院门前。
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皮肤黝黑、敦实憨厚的中年汉子,正是大队的拖拉机手,人称“老牛”。
“林医生!这么早!张院长昨晚跟俺说了,让俺跑一趟县里!”老牛嗓门洪亮,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朗,“东西在哪儿?俺们这就装车?”
“牛师傅,辛苦您了!”林春生迎上去,“东西在县医院,我们得过去拉。路不近,得麻烦您了。”
“嗨,麻烦啥!能帮上卫生院的忙,是俺的福气!”老牛搓着手,憨笑道。对于普通农民来说,医生和卫生院是带着敬畏的存在,能为他们出力,老牛打心眼里觉得光荣。
正说着,张院长也披着外套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玉米饼子,塞给林春生和老牛一人一个:“路上垫垫肚子。春生,到了县医院,机灵点,嘴甜点,该感谢的一定要感谢到位!把东西清点清楚,别落下什么。”
“放心吧,院长。”林春生接过饼子,揣进怀里。
他没有让王护士长跟着去,一来卫生院白天需要她坐镇,二来,这趟主要是体力活和交接活,他一个人加上老牛,足够了。
跳上拖拉机后斗,那里已经铺上了一些防震的旧麻袋。林春生扶着有些冰凉的车厢板,对老牛点了点头:“牛师傅,走吧!”
“好嘞!坐稳了!”老牛麻利地爬上驾驶座,一拉操纵杆,拖拉机发出一阵更响亮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缓缓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土路。
颠簸,是这段旅程的主旋律。土路坑洼不平,拖拉机又没什么减震可言,每一次颠簸都让林春生觉得骨头缝都在响。晨雾渐渐被升起的朝阳驱散,路旁的景色逐渐清晰:刚刚吐穗的玉米地,绿油油的水稻田,早起下地干活的农人……熟悉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因颠簸而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并不强壮,但胜在耐劳。他迎着风,看着不断后退的田野,思绪飘远。这些器械,对于县医院来说,可能只是淘汰下来的“旧货”,但对于红旗公社卫生院,对于昨晚那个差点窒息的孩子,对于未来可能需要的无数个“铁蛋”和“周大河”,却是救命的宝贝。
他想象着那两个气管切开包的模样。它们或许已经失去了崭新的光泽,金属部分带着使用过的痕迹,但只要能顺利打开气道,能将氧气送入濒死的肺部,它们就是无价之宝。
还有那些止血钳、缝合线、吸引器……它们将填补卫生院急救能力上巨大的空白。
当然,他知道,光有器械还不够。人员的培训、流程的建立、药品的配套……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但至少,这是一个坚实的开始。
拖拉机“突突”地行驶着,两个多小时后,县城那比公社规整些的街道和低矮的楼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空气中开始混杂着煤烟、尘土和隐约的人声气息。
按照赵医生给的地址,老牛将拖拉机开到了县医院的后门。这里相对僻静,停着几辆运送药品和杂物的板车。
林春生跳下车,整了整有些皱巴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县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比卫生院浓烈得多,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林春生问了路,找到了器械科所在的平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赵医生熟悉的大嗓门:“……就这些,都在这儿了!你们林医生呢?到了没?”
“赵医生!”林春生连忙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房间里堆放着几个打开的木头箱子,赵医生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套袖的老师傅正站在旁边。看到林春生,赵医生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来了!路上辛苦了吧?来,看看,就是这些家伙事儿。”
林春生快步上前,目光立刻被箱子里的东西吸引。
两个深绿色的、边角有些磨损但整体完好的气管切开包,静静地躺在其中一个箱子的最上面。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打开金属扣,里面的器械——气管扩张器、手术刀、止血钳、缝合针、导引管……虽然样式老旧,金属部分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甚至橡胶管有些发硬,但排列整齐,看得出经过仔细的清洁和检查。最关键的是,它们是完整的!
旁边另一个箱子里,放着一套静脉切开包,还有一些零散的、型号不一的止血钳、持针器、组织剪、手术刀片、几卷不同型号的缝合线,以及一个手动式的、带橡胶球的玻璃吸引器和一个备用吸头。
“这些止血钳和持针器,有些是换下来的,有些是淘汰型号,但都还能用,我们老董师傅都给打磨调试过了。”赵医生指着那个老师傅介绍道,“老董,我们维修科的老师傅,手巧得很!”
老董师傅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箱子里的一把止血钳,钳口开合顺畅,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太感谢了!赵医生,董师傅!”林春生由衷地道谢,仔细地清点着每一件器械,并在心里默默记下数量和状态,“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别客气,能用上就行。”赵医生爽快地说,“你们卫生院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对了,你们怎么拉回去?”
“我们开了拖拉机来的,就在后门。”
“行,那咱们搬上去!”赵医生招呼老董师傅帮忙,三人合力,将几个箱子稳稳地抬上了拖拉机的后斗,并用麻绳仔细固定好。
临别前,赵医生又拉住林春生,低声道:“林医生,你们那份关于器械短缺的报告,要是递上去了,可能动静不小。不过别怕,有啥说啥,把实际情况反映上去是好事。我们主任也说了,基层的困难,上头该知道。需要声援的时候,打个招呼。”
这番话,比那些器械更让林春生感到温暖和力量。他用力握了握赵医生的手:“谢谢!谢谢赵医生,也替我谢谢主任!”
告别了县医院的同仁,林春生和老牛踏上了归途。
回程的颠簸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林春生坐在后斗,背靠着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手掌轻轻覆在上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些金属器械所蕴含的、沉静而有力的生命重量。
晨雾早已散尽,阳光灿烂。拖拉机的车轮,碾过尘土,载着希望,驶向那片等待被更好守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