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三个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冰雪消融,河水欢快地奔流,田埂上的野草迫不及待地钻出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清新气息。
青山公社也沐浴在这片春光里,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一种更加活跃、更加躁动的东西,如同地底涌动的暖流,正在悄然改变着这里的节奏和面貌。
公社大院外墙新刷的标语,除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悄然多了一条“解放思想,搞活经济”。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除了激昂的革命歌曲,偶尔也能听到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社队企业”的讨论。
变化是细微而具体的。
以前下地干活,哨声一响,社员们扛着统一的农具,排着队走向指定的地块。如今,田地按照人口和劳力分包到了各家各户,天还没亮,就有人影在自家田里忙碌,施肥、除草,干劲比以前足了不止一倍。田埂上,人们相遇时讨论的不再是工分,而是谁家的种子出苗齐,谁琢磨出了新的施肥法子。
公社唯一的那条土路,也比以往热闹了些。除了往常的牛车、拖拉机,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骑着崭新“永久”或“飞鸽”自行车的身影,车把上挂着鼓鼓囊囊的麻袋,那是胆子大些的社员,偷偷将自家多余的鸡蛋、蔬菜,或是从后山采挖的草药、笋干,捎到邻近的集市上去换点零钱。
就连保健小组,也感受到了这股“暖流”。春婶发现,最近来小组主动要求学习认药、炮制技术的年轻社员明显多了起来。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挣工分,私下里会悄悄问:“春婶,咱们这自己采的药,炮制好了,除了给公社用,能不能……能不能自己也留点,或者……拿去集上看看?”
春婶拿不定主意,将这些情况汇报给了刚从省城归来的陈江河。
陈江河坐在焕然一新的工作室里,听着春婶的汇报,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窗外,是新开辟的药圃,几个年轻人正在秀兰的指导下,认真地给刚移栽的丹参苗浇水。
他敏锐地意识到,时代变了。那股被压抑已久的、追求更好生活的自发力量,正如同这解冻的春水,开始奔涌。这股力量,既蕴含着巨大的生机,也可能带来未知的混乱。
“春婶,”陈江河沉吟片刻,开口道,“社员们想学技术、想增加收入,这是好事,说明大家的心思活了。堵不如疏。”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保健小组可以公开组织药材辨识和初级炮制技术的培训,面向所有有兴趣的社员,不设门槛。但是,必须强调,所有在公社集体山林采集的药材,首要保障保健小组的公共医疗需求。社员在完成小组任务后,利用业余时间在自家房前屋后或允许的区域少量种植、采集的药材,经过小组检查合格后,可以自行处理。
这相当于在坚持集体医疗底线的同时,为社员个人的积极性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春婶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乱了套?都去弄药材,地里的活谁干?”
陈江河笑了笑:“放心吧,春婶。土地包产到户,收成直接关系到自家饭碗,没人会真荒了田地。弄点药材,不过是利用农闲,贴补家用。只要引导得好,说不定还能成为咱们公社一个新的副业。”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更远处,那里是连绵的青山。“咱们这山里,到处都是宝。以前是没路子,现在政策松动了,或许……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子。”
他想起在省城编纂委员会时,听到的一些关于南方沿海地区大胆尝试的传闻,心中隐隐有了一种预感:一场远比洪水更加汹涌澎湃的大潮,正在席卷而来。青山公社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很快也将被卷入其中。
春江水暖鸭先知。
他陈江河,或许就是青山公社最先感知到这股暖流的那只“鸭子”。
他需要好好思考,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大潮中,既能坚守医者仁心、保障基本医疗的底线,又能顺应时势,甚至借助这股力量,让青山公社的医疗卫生事业,乃至整个公社的发展,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新的课题,已经摆在了面前。这不再是单纯的医术较量或行政博弈,而是关乎如何在时代变革中定位与生存发展的更深层次考验。
陈江河的眼神,在春日的暖阳下,显得格外深邃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