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局长调研的尘埃落定,青山公社恢复了往日的节奏。表面的赞扬和肯定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为复杂的暗礁与潜流。
李为民依旧沉浸在“试点单位”带来的喜悦中,在各种场合不厌其烦地提及王副局长的“高度评价”和“殷切期望”,对陈江河更是信任有加,几乎将保健小组和卫生所的管理权完全下放。
然而,陈江河却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环境正在发生微妙而危险的变化。
调研结束后的第三天,公社卫生院接到县卫生局转来的地区局一份“工作建议”函。函件中,在肯定保健小组成绩的同时,明确提出“为加强对试点单位的指导和支持”,建议保健小组“逐步建立与地区级药材供应单位的联系渠道”,以便“获取更稳定、更优质的药材资源”,并“探索珍稀药材在疑难重症中的应用”。
这份看似充满关怀的“建议”,实则是一把软刀子。它试图以“规范渠道”、“优化资源”的名义,将保健小组的药材来源,尤其是可能存在的珍稀药材来源,纳入地区层面的监控和掌控之下。
紧接着,周大夫拿着这份“建议”函,再次找到了陈江河,态度却与以往截然不同。他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
“江河啊,你看,地区领导对我们多么关心!这是要给我们打通向上联系的渠道啊!以后咱们就不用为药材发愁了!我看啊,咱们应该积极响应,把咱们这边能联系到的、那些采药人的信息,还有之前收到过哪些好药材,都整理一下,报上去,方便地区统一安排嘛!”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药材来源这个核心问题上!而且这次,打着的是“上级关怀”、“统一安排”的旗号,让人更难拒绝。
陈江河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周大夫,地区领导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这边的情况您也清楚,社员们送来的药材都是零星的,今天有明天无的,根本没什么固定的渠道。至于采药人,都是山里散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连个固定地址都没有,怎么整理上报啊?”
他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条件有限”的无辜模样。
周大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劝道:“哎呀,没有固定渠道,那就把知道的、接触过的都列出来嘛!名字、大概住哪个村,总知道吧?这也是为了咱们保健小组长远发展考虑嘛!”
“周大夫,不是我不愿意。”陈江河叹了口气,语气诚恳中带着无奈,“您是知道的,山里人忌讳多,很多采药的老把式,都不愿意外人知道他们的路子。我要是把他们的信息报上去,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或者断了他们的生计,那不是恩将仇报吗?以后谁还敢给我们送药材?这事……我看还得从长计议。”
他再次将皮球踢了回去,理由冠冕堂皇——要保护提供药材的社员利益,维护长远的合作关系。
周大夫被他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悻悻道:“你……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地区领导的意思!”
说完,再次无功而返。
送走周大夫,陈江河脸上的无奈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
对方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通过行政手段,摸清并控制珍贵的药材源头。周大夫,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一个说客和马前卒。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硬顶着不办,就是“不配合上级工作”、“不顾大局”;如果办了,就等于自断臂膀,将底牌完全暴露给对方。
必须想办法破局。
他再次想到了沈怀仁教授。或许,只有借助学术层面的力量和更超然的地位,才能对抗这种来自行政体系的压力。
他连夜给沈怀仁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他详细汇报了调研的情况和王副局长看似肯定实则隐含机锋的询问,以及后续这份关于“建立药材渠道”的“工作建议”。他没有直接请求帮助,而是以一种请教和探讨的口吻,询问沈教授,在基层探索中医药应用的过程中,如何平衡“挖掘本地资源”与“接受上级规范管理”之间的关系,如何既能保证疗效,又能保护那些赖以生存的民间采药人的积极性。
他将自己的困境,包装成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学术和管理难题。
他知道,以沈教授的智慧和地位,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玄机。至于沈教授会如何反应,能否提供帮助,他只能等待。
与此同时,他加强了对保健小组内部的管理,尤其是对药材入库、使用记录的核查,确保每一份珍贵药材的来源和去向都有据可查,滴水不漏。他不能让对方抓住任何把柄。
他还秘密叮嘱春婶和其他几个核心组员,近期如果再有社员送来特别珍贵的药材,一律婉言谢绝,或者用普通药材等价交换,绝不再留下任何可能引起觊觎的“存货”。
一时间,青山公社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陈江河像一根绷紧的弦,警惕着来自各方的风吹草动。
他知道,王副局长调研的余波远未平息,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而他,必须在这暴风雨来临之前,找到那艘能够载他渡过关口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