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忐忑中悄然滑过。公社的“夏季卫生保健”项目推进顺利,第一批驱蚊止痒膏和清凉防暑茶已经发放到各生产队,反响颇佳。陈江河“技术指导”的身份让他赢得了更多务实的名声,连之前对他有些微词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包寄往县里的“干菜”,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陈江河表面平静,心里却时常记挂,既期待那笔能解燃眉之急的收入,又担心包裹中途出事。他只能按捺住性子,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来看病的人不多。陈江河正趁着空闲,在卫生所后院小心地翻晒着前几天“指导工作”时顺便采集、私下炮制好的少量黄精和丹参。这些药材品相极好,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储备金”,轻易不会动用。
忽然,前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陈江河陈大夫,是在这里吗?”
这声音有些陌生,带着一种不同于本地口音的腔调。陈江河心里一紧,迅速用麻布将晾晒的药材盖好,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到前屋。
只见卫生所门口,站着一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身材清瘦,穿着半旧但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面带风尘之色,但腰板挺直,眼神清亮有神,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卫生所,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奖状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就是陈江河,您老是?”陈江河心中警惕,面上客气地询问。这人看起来不像普通农民,也不像公社干部,更不像是来看病的病人。
老者闻言,转过头,目光落在陈江河身上,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敝姓沈,沈怀仁。从省城来的,冒昧打扰陈大夫了。”
省城来的?陈江河心中疑窦更深。他自认在省城绝无瓜葛。“沈老先生,您找我是……”
“听闻青山公社有位年轻的陈大夫,医术精湛,尤擅针灸,更难得的是有仁心仁术,不慕虚名。”沈怀仁不疾不徐地说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老朽心中好奇,特来一见。”
这话说得客气,但陈江河却不敢怠慢。对方能说出“不慕虚名”这四个字,显然是听说了他拒绝魏老的事情。消息传得这么快?连省城都知道了?
“沈老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赤脚医生,尽本分而已。”陈江河谨慎地回答,侧身让开门口,“外面热,您老进屋喝口水吧。”
“那就叨扰了。”沈怀仁也不推辞,迈步走了进来。他步履稳健,目光在屋内扫过,掠过那个简陋的药柜,以及角落里堆放的那些用于公社项目的普通草药,眼神微微闪动,却没有多问。
陈江河用那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倒了碗凉开水递过去。沈怀仁接过,道了声谢,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
“陈大夫不必紧张。”沈怀仁看着他,微微一笑,“老朽并非官面上的人,也不是来求医问药的。说来惭愧,老朽家中几代行医,勉强算是个杏林中人,如今在省城医学院挂个虚职,教教学生,整理些古籍。此次是下乡调研民间医药情况,听闻陈大夫之名,故而前来拜访交流。”
省城医学院的教授?家中几代行医?陈江河心中一震。这可是真正科班出身、有根基的中医前辈!绝非魏老那种附庸风雅的“文化名人”可比。
他立刻收敛了之前的警惕,态度变得恭敬起来:“原来是沈教授,失敬了。”
“虚名而已。”沈怀仁摆摆手,目光变得有些锐利,“陈大夫,那日地区文化局魏启明前来,你以‘病去如抽丝’拒之,坚持医理,不违本心。此事,你做得好。”
陈江河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提起此事,而且持肯定态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医者,首重实事求是。趋炎附势,夸大其词,乃医家大忌。”沈怀仁语气沉静,却自有分量,“如今风气,有些浮躁,能像你这般守得住本心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老朽观你这卫生所,条件着实艰苦。药材匮乏,器具简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有医术,恐也难施展开吧?”
这话说到了陈江河的心坎上。他苦笑一下:“沈教授明鉴,基层条件确实有限,只能因地制宜,尽力而为。”
沈怀仁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和陈江河聊起了医术。他从最常见的感冒风寒切入,谈到脉象的细微差别,方剂的君臣佐使变化,又引申到一些古籍中记载的疑难杂症案例。
起初,陈江河还存着几分小心,应答谨慎。但沈怀仁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而且见解独到,往往能直指要害。陈江河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进去,前世所学的理论,今生实践的体会,与沈怀仁的论述相互印证,许多原本模糊之处竟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也提出了一些自己在诊疗中遇到的困惑和思考,尤其是关于针灸气感方面的一些玄妙体验,当然,他隐去了自身那奇异能力的部分,只从理论层面探讨。
沈怀仁听得极为认真,时而追问细节,时而凝神思索。当陈江河谈到某些针法引导气血的独特体会时,他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身体都不自觉地坐直了。
“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引导得法,确可收奇效。”沈怀仁喃喃道,看向陈江河的目光充满了惊叹和探究,“陈大夫,你这些见解……着实不凡!不像是一个完全靠自学和经验的赤脚医生能提出的。倒像是……得到过名家真传,又经过系统思考。”
陈江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一时忘形,说得太多了。他连忙谦逊道:“沈教授谬赞了,都是我自己瞎琢磨,野路子,当不得真。”
沈怀仁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野路子未必不能走出通天大道。有时候,不被条条框框束缚,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两人这一聊,竟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给简陋的土屋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沈怀仁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不知不觉,打扰陈大夫这么久了。今日一谈,获益匪浅。老朽在省城还要待一段时间,日后若有机会,再向陈大夫请教。”
“沈教授言重了,是我向您学习才对。”陈江河连忙起身相送。
将沈怀仁送到院门口,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陈江河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这位突然到访的沈教授,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迷雾,也带来了更深的思量。
他肯定了自己的坚持,也点明了他的困境。更重要的是,他那渊博的学识和开阔的视野,让陈江河看到了自身知识的局限,以及未来可能努力的方向。
省城医学院……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了圈圈涟漪。
他转身回到屋里,看着墙角那些被麻布盖着的药材,又看了看墙上那张奖状。
前路似乎又多了一种可能。但眼下,他还是要先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卫生。无论未来如何,做好当下,总不会错。
只是,那位沈教授的出现,让他隐隐感觉到,命运的轨迹,似乎正在发生某种不易察觉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