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事件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水面终究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陈江河明显感觉到,公社干部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李为民书记遇见他,依旧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两句“好好干”的鼓励话,但那笑容底下,多了些难以言说的考量。
他心知肚明,自己那日强硬的态度,固然维护了原则,却也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一个不那么“听话”、有自己坚持的赤脚医生,对某些习惯了掌控局面的人来说,并非好事。
名声带来了表面的风光,也带来了无形的束缚。他采药的行动,开始受到更多隐姓的关注。每次背着背篓出门,总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深入山林,寻找那些值钱的药材了。那条刚刚打通的、通往赵卫东的隐秘财路,面临着随时断掉的危险。
必须寻找新的出路,或者,将现有的路,伪装得更好。
这天下午,看病的间隙,陈江河正整理着药柜里所剩无几的几样值钱药材,心里盘算着下一步,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林晓月。她手里拿着几本旧杂志,走了进来。
“陈大夫。”她将杂志放在桌上,“这几本旧的《赤脚医生手册》,不知道您用不用得上。”
陈江河心中微动。这是借口。他拿起一本翻了翻,果然是几年前出版的,内容浅显,对他毫无用处。但他还是点点头:“谢谢林老师,有心了。”
林晓月走近一步,声音压低,目光扫过门外,确认无人注意:“赵卫东让我带个话。”
陈江河精神一振,面上不动声色,手里依旧翻着那本旧杂志。
“他说,上次的东西,他舅舅很满意。”林晓月语速极快,声音几不可闻,“但是,最近风声好像有点紧,那条路……暂时不能走了。”
果然。陈江河心底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舅舅的意思,”林晓月继续道,声音更低了,“以后如果有‘好货’,可以试试……走邮路。寄到县里红旗制药厂,仓库科,赵建国收。包裹里……放点不值钱的干菜叶子遮掩一下。”
邮路?陈江河瞳孔微缩。这比当面交易风险更大!包裹需要经过邮局检查,虽然这个年代的检查未必那么严格,但一旦出事,就是铁证如山。而且,如何保证包裹能准确送到赵建国手里?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了。面对面交易风险更高,更容易被盯梢。
“怎么……确保安全?”陈江河同样用气音问道。
“赵卫东说,包裹单上用铅笔,在收件人名字下面,轻轻划一道横线。他舅舅看到就知道。”林晓月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他还说……量不能大,次数不能多。”
陈江河沉默了片刻。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但除了这条路,他暂时看不到其他能快速积累必要资本的方式。他需要钱,不仅仅是改善生活,更是为了购买一些公社无法配给的、关键的医疗物品,甚至是……为将来可能的变故做准备。
“我明白了。”他合上杂志,看向林晓月,眼神复杂,“谢谢。”
林晓月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担忧:“您……千万小心。”她没再多说,拿起另外几本杂志,像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借还书,转身离开了。
陈江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邮路……赵建国……
这是一步险棋。但险中求存,或许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他不能坐以待毙。名声带来的关注,像一道无形的牢笼,他必须在这牢笼中,找到缝隙,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接下来的几天,陈江河表现得异常“安分”。他几乎不再上山采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卫生所里,专心给络绎不绝的病人看病。偶尔出门,也只是在公社附近的田埂、河沟边,采些最寻常的、不值钱的草药,如蒲公英、马齿苋之类,而且每次都背着那个显眼的、半空的背篓,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他要给所有暗中观察的人一个印象:陈大夫如今名声大了,病人多了,收入稳定了,已经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辛苦上山采药维持生计了。
同时,他利用看病间隙和夜晚的时间,开始更加系统地将自己脑海中的现代医学知识,尤其是中药药理、方剂配伍、针灸原理等,与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相结合,重新梳理、深化。那奇异的“气感”在不断的运用和冥想中,似乎也变得更加凝练、可控。
他需要更强的实力,不仅仅是医术,还有应对这个复杂时代的心智和能力。
机会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悄然来临。
公社通知赤脚医生去卫生院开会,领取一批上级配发的夏季常用药品——主要是些人丹、十滴水、清凉油,以及极其有限的消炎粉和止痛片。
会议结束后,其他大队的赤脚医生都领了药匆匆离开,陈江河却磨蹭着留到了最后。他走到卫生院唯一的老药剂师,周师傅身边。
周师傅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药柜里寥寥无几的几种西药。
“周师傅。”陈江河客气地打招呼,将手里领到的一小瓶十滴水放在桌上,“这点东西,您留着备用。”
周师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江河之前帮他处理过两次棘手的药材炮制问题,老头对他印象不错。
“周师傅,”陈江河压低声音,像是随口闲聊,“我最近琢磨几个古方,需要点……酒精度高些的酒精,还有干净点的纱布、棉球。您看卫生院这边……有没有可能……”
周师傅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盯着陈江河,看了好几秒。卫生院物资极其紧缺,这些东西都属于管控物品。
陈江河心跳有些加速,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和诚恳。
良久,周师傅低下头,继续整理药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过两天,有一批过期要处理的……破损纱布……和……医用酒精底子……你来拿。”
陈江河心中狂喜!成了!
虽然只是“过期处理”的“破损”品和“底子”,但这意味着,一条获取基础医疗物资的隐秘通道,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
“谢谢周师傅!”他由衷地道谢。
周师傅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陈江河拿起自己那份药品,快步离开了卫生院。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感觉心头一片火热。
明路,暗路。
名声,隐秘。
他如同一个走在钢丝上的舞者,必须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
回到卫生所,他关上门,看着墙角那些晾晒的、不值钱的干菜叶子,心里已经开始规划,如何将下一次的“好货”,安全地“邮寄”出去。
风险与机遇并存。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隐秘通道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