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十块钱被陈江河分成了三份。一份三十元仔细缝在破棉袄的夹层里,那是应急的保命钱;一份四十元藏在床板下的一道裂缝中,用于日常开销和改善生活;剩下十元零钱放在药箱的暗格里,以备不时之需。
手里有了余粮,心里果然踏实不少。第二天他去公社供销社,用粮票和几毛钱买了二十斤糙米,半斤菜籽油,甚至奢侈地称了一小包盐和一小包白糖。看着米缸不再见底,墙角瓦罐里有了油光,一种微小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就在他盘算着是不是该用那四十块钱里的部分,去黑市换个暖水瓶或者厚实点的棉被时,公社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通知!通知!全体社员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公社大院召开全体社员大会!重复一遍,今天下午两点,公社大院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不得缺席!”
高亢的声音在青山公社上空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陈江河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临时召开的全体大会,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布置重要的生产任务,要么就是……出了什么需要通报全公社的大事。他下意识想到了那枚被埋下的五角星,以及昨夜那笔隐秘的交易。难道暴露了?
下午一点多,社员们开始陆陆续续往公社大院聚集。男人们蹲在墙根抽烟闲聊,女人们纳着鞋底,扯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而又茫然的气氛。
陈江河穿着那件最好的、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目光扫过主席台。公社书记李为民、社长和其他几个干部已经就座,表情严肃,看不出端倪。知青们单独站成一堆,林晓月也在其中,她似乎感受到了陈江河的目光,飞快地朝他这边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赵卫东站在男知青中间,正和旁边的人说笑着,神态自若,看不出任何异常。
陈江河稍稍安心,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
两点整,李为民清了清嗓子,对着简易话筒开始讲话。先是照例总结近期的生产情况,表扬了几个先进生产队,批评了几个偷奸耍滑的典型。台下的人群听着,反应平平,这些都是老生常谈。
就在众人以为会议即将在这种沉闷的氛围中结束时,李为民话锋突然一转,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同志们!今天这个大会,还有一项特别重要的内容!那就是要表彰我们青山公社,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表彰我们身边的先进模范!”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交头接耳,不知道这“先进模范”是谁。
李为民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人群后方的陈江河身上,脸上露出了笑容:“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青山公社的赤脚医生——陈江河同志,上台来!”
嗡!
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后排、显得有些突兀的陈江河。
陈江河自己也愣住了。表彰他?为什么?
在无数道惊愕、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压下心头的万千疑虑,迈开脚步,有些僵硬地穿过人群,走向主席台。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烙在他的背上。
“上来,江河,到上面来!”李为民热情地招手。
陈江河走上简陋的主席台,站在几个干部旁边,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李为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话筒,声音洪亮:“可能很多社员同志还不知道!就在前几天,我们小河屯的战斗英雄,刘老根同志家的老伴,张大娘!突发急病,说不出话了!”
台下安静下来,显然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事。
“张大娘在公社卫生院看了,没看好!情况危急啊!”李为民语气沉重,随即又高昂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是我们陈江河同志!不顾白天采药的辛苦,深夜出诊,用几根银针,配合中药,硬是把张大娘从病魔手里抢了回来!现在,张大娘已经能正常说话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在前几天,暴雨夜,王寡妇家的狗蛋,突发急惊风,眼看就不行了!也是陈江河同志,顶风冒雨,一根银针,把孩子救了回来!这是真正的救死扶伤,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赤脚医生的高尚品德和过硬本领!”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小河屯和王寡妇邻居那边,掌声格外真诚。
陈江河站在台上,听着这掌声,看着台下那些朴实的、带着感激和敬佩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想到,李为民会以这种方式,公开表彰他。这无疑是将他推到了台前,将他“医术高明”的名声坐实了,也将他与公社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这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经过公社党委研究决定!”李为民的声音再次响起,“授予陈江河同志‘青山公社先进卫生工作者’称号!并奖励……人民币二十元!以资鼓励!”
二十元!台下响起一片羡慕的惊呼。这相当于普通社员一两个月的收入了!
一个年轻干部拿着一个红纸包(里面显然是钱)和一张奖状,走到陈江河面前,递给他。
陈江河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红纸包和奖状,面对台下,只能鞠躬表示感谢。掌声再次雷动。
“希望陈江河同志,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更好地为广大社员群众服务!”李为民做了总结陈词,“也希望全体社员,向陈江河同志学习!”
大会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社员们散场时,还在津津乐道着这件事,不少人经过陈江河身边时,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称呼也从以前的“江河”变成了客气的“陈大夫”。
陈江河拿着奖状和钱,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江河,干得不错!”李为民走过来,笑容满面,“好好干,公社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
这话听着是关怀,但陈江河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我提拔起来的,要记得分寸。
“谢谢李书记培养,我一定努力。”陈江河恭敬地回答。
李为民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人群渐渐散尽。陈江河看到林晓月和赵卫东随着知青队伍离开,赵卫东甚至还回头朝他挤了挤眼睛,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陈江河独自往回走,手里的红纸包捏得紧紧的。
这突如其来的表彰,像是一阵风,把他吹到了风口浪尖。名声大了,关注就多,他以后再想偷偷采药、私下交易,难度无疑会大增。但反过来,有了公社认可的“先进”身份,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护身符,至少明面上,一般人不敢轻易动他。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将云彩染成了橘红色。
看来,他必须调整策略了。以前那种低调隐匿的方式行不通了,他需要更主动地利用这“名声”,在明面上站稳脚跟,同时,将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情,做得更加隐秘。
他将那二十元奖金和之前的十元零钱放在了一起。这钱,来得光明正大,花起来也踏实。
回到卫生所,他将那张写着“青山公社先进卫生工作者”的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土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红纸黑字,在昏暗的土屋里,格外醒目。
既然已经被推到了台前,那这面旗,他就得牢牢扛住。这既是压力,也是他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又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