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柱的苏醒,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虽然微弱,却让仓库里压抑的气氛活泛了不少。他依旧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偶尔能清醒片刻,喝下几口勉强喂进去的药汁,眼神也渐渐有了些神采。
雷连长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了些,对陈江河的态度也愈发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陈江河开出的药材,无论多难弄,雷连长总能想办法在下次复诊前备齐,其中就包括几味颇为珍贵的活血生肌药,显然动用了不寻常的渠道。
陈江河不动声色地收下,心中对雷连长的能力有了新的评估。这个看似耿直的民兵连长,背后的关系网恐怕并不简单。
这天上午,陈江河正在卫生所里给一个孩子看疳积,公社的邮递员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再次停在了门口。
“陈大夫!省城来信了!”邮递员的声音带着点儿与有荣焉的兴奋。在这个小公社,能收到省城的信,可是件稀罕事。
陈江河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谢过邮递员,等那孩子和家长离开后,才小心地拆开了信封。
信纸是常见的办公用纸,上面的字迹依旧是沈怀仁那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只是篇幅比上次长了不少。
“江河小友如晤:来信收悉,迟复为歉。见汝于王姓老妪病案后期调治之思,尤以‘营卫’与‘元气’关系之论,深得《内经》三昧,触类旁通,见解独到,老夫阅后甚慰,颇受启发。杏林之道,贵在传承,亦重创新,汝能于基层实践中融会古今,殊为难得。”
开篇是毫不吝啬的赞赏,让陈江河心中一定。
“另,所提及龙骨之事,老夫确需此类药材用于一项古籍验方之研究。然龙骨乃珍稀之物,市面难得,若小友手中确有富余,可邮寄少许至省城医学院中药研究所沈怀仁收,用于学术,绝非牟利,权当老夫厚颜相求。随信附上些许票证及邮资,聊表心意,万勿推辞。”
看到这里,陈江河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沈怀仁果然对龙骨感兴趣,而且措辞客气,甚至附上了票证和邮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以平等交流、请求帮助的态度,这让他感到十分舒服。
信的末尾,沈怀仁笔锋一转,语气变得略微凝重:
“近闻县里风波渐息,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友年纪尚轻,锋芒初露,难免招致窥伺。望坚守本心,精研医术,他日必有翱翔之时。若有疑难,或可参详《伤寒论》少阴篇,于‘寒热真假,阴阳格拒’之辨,或有所得。闲言絮语,不足挂齿。怀仁手书。”
《伤寒论》少阴篇?寒热真假,阴阳格局?
陈江河眉头微蹙,仔细品味着这句话。沈教授这是在暗示什么?难道他听说了杨铁柱的伤势(寒热交错、邪毒内陷,正合少阴病某些危重证候的特点)?还是另有所指,在提醒他当前面临的局面复杂,表象之下隐藏着更深层的危机?
他无法确定,但沈怀仁这封信,无疑像一盏灯,在迷雾中为他指明了方向,也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和底气。
他小心地将信折好,连同里面夹带的几张珍贵的工业券和全国粮票一起收了起来。沈教授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至于龙骨……他手中确实还有不少,除了雷连长给的三块,之前和狗娃发现的那些也炮制好了大部分。给沈教授寄去一些,既能维持这条重要的关系,也能借此机会,试探一下省城那边对龙骨的态度和需求。
他决定,等下次去公社邮电所寄送保健小组的报告时,就顺便将龙骨寄出去。
下午,陈江河去了一趟破柴棚。王奶奶已经能拄着拐杖在棚子外面慢慢走动了,脸色红润了不少。狗娃正在灶前一边看火,一边在地上用树枝练习写字,见到陈江河,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陈大夫!”
陈江河检查了一下王奶奶的恢复情况,又考校了狗娃的功课和拳脚。狗娃进步很快,一套简单的拳法已经打得有模有样,气息也沉稳了不少。
“狗娃,过两天,我可能要出趟远门。”陈江河看着孩子,忽然说道。
狗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陈大夫,您……您要去哪儿?还回来吗?”
“放心,会回来的。”陈江河摸了摸他的头,“只是去办点事。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奶奶,按时煎药,功课和练功也不能落下,知道吗?”
“嗯!我知道!”狗娃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我一定照顾好奶奶!等您回来!”
王奶奶也拉着陈江河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和不舍:“陈大夫……您……您一定要小心……”
陈江河心中温暖,点了点头。这里,已经成了他在这个时代另一个重要的牵绊。
从破柴棚出来,陈江河没有回卫生所,而是绕道去了公社大院,找李为民汇报保健小组的近况,并提及需要去县里邮电所寄送一份总结材料。
李为民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爽快地批了假,还特意嘱咐小张干事,如果陈江河需要,可以用公社的自行车。
陈江河谢绝了自行车,他不想太过招摇。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准备好的保健小组报告和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精心包好的几块上等龙骨),步行前往县城。
一路上,他保持着警惕,感知提升到极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所幸,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到了县邮电所,他先寄出了报告,然后才走到邮寄包裹的柜台,将那个小布包递了过去。
“寄到哪里?什么东西?”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
“省城医学院,中药研究所,沈怀仁教授收。”陈江河语气平静,“是一些……矿物标本,用于学术研究。”
他刻意模糊了“龙骨”的概念,用“矿物标本”来代替。
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布包,摸了摸,确实是硬块状物体,又看了看地址和收件人,是正规的学术单位,便没再多问,办理了邮寄手续。
拿着邮寄凭证走出邮电所,陈江河才暗暗松了口气。这关键的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县卫生院的方向,没有过去。那里现在是是非之地,不宜靠近。
他没有在县城多做停留,立刻踏上了返程的路。
省城的回音,如同意外降临的甘霖,滋润了他有些焦灼的心田。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看到了更远处的光亮,也握住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一条可能绳索。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并继续夯实自己在青山公社的基础。
无论省城那边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实力,永远是自己最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