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拖着一条黄龙般的尘土，驶入了县城。
相较于青山公社的低矮土坯房，县城的景象无疑“繁华”了许多。虽然大多仍是平房，但出现了不少红砖砌成的建筑，偶尔还能看到两三层高的楼房。街道上行人多了，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一两辆吉普车或卡车呼啸而过，带来一股陌生的工业气息。
陈江河和同行的干部在县革委会大院门口下了车。交流会就在大院的会议室举行。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四五十岁、面容黝黑、带着乡土气息的赤脚医生，像陈江河这样年轻的并不多见。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默默观察着周围。
会议开始，县卫生局的领导照例讲话，强调赤脚医生的重要性，号召大家学习先进。接着，便是几个选定的代表上台发言。
前面几个赤脚医生讲的，无非是如何不怕苦不怕累，采药巡诊，为贫下中农服务，内容朴实，但多少有些千篇一律。台下听者，反应平平。
轮到陈江河时，他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上台。
他没有急于表功，而是先从青山公社夏季常见的健康问题入手——蚊虫叮咬导致的皮肤感染、中暑引发的虚脱、田间劳作常见的跌打损伤，用具体的数据和案例，说明了这些“小毛病”对社员出勤和健康的影响。
然后，他才引出公社成立“保健小组”的初衷：“……不是等社员病了再去治，而是想办法让他们少生病，不耽误生产。”
他讲到了如何组织人手，如何辨识和炮制那些看似普通、却切实有效的本地草药，如何将简单的驱蚊膏和防暑茶做出最好的效果。他语言平实，条理清晰，将看似简单的“土办法”讲得头头是道，里面却蕴含了预防为主、因地制宜的中医理念。
他没有过多强调自己的功劳，而是突出了“公社领导”的重视和“集体力量”的作用。但台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年轻人对药材的理解、对流程的把控，绝非普通赤脚医生可比。
当他提到用艾叶、薄荷配伍，利用其挥发油特性增强驱蚊效果，以及根据社员体质微调防暑茶配方时，台下那位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地区卫生局领导，缓缓睁开了眼，目光中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陈江河的发言结束时，台下响起了比之前热烈得多的掌声。几个其他公社的赤脚医生甚至凑过来，低声向他请教具体的配方比例。
会议休息间隙，陈江河正被几个人围着询问，一个穿着白衬衫、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你是青山公社的陈江河同志吧？”那人态度还算客气，“我们局长请你去旁边办公室聊几句。”
局长？县卫生局局长？陈江河心中一动，跟那人走了过去。
办公室不大，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主持会议的县卫生局刘局长，另一个，赫然是那天在青山公社有过一面之缘的地区卫生局领导！
“小陈同志，来来来，坐。”刘局长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刚才你的发言很好啊，很有想法！这位是地区卫生局的孙副局长。”
“孙局长，刘局长。”陈江河恭敬地问好。
孙副局长大约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打量着陈江河，直接问道：“陈江河，你这些关于草药配伍和预防为主的想法，是跟谁学的？我看不像完全是野路子。”
陈江河心里早有准备，从容答道：“报告领导，主要是自己看书琢磨，加上平时给乡亲们看病，一点点总结的。有些古医书上提到过‘治未病’的道理，我就试着用在实践中。”
“哦？还看过古医书？”孙副局长似乎更感兴趣了，“都看过哪些？”
陈江河报了几本这个时代比较常见、也相对“安全”的中医古籍名字。
孙副局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这个，话锋一转：“你是个有潜力的苗子。窝在公社当赤脚医生，有些屈才了。有没有考虑过，来县卫生院进修学习？或者，参加地区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系统地学习一下现代医学知识，对你将来有好处。”
橄榄枝！这是赤裸裸的橄榄枝！
县卫生院进修！地区培训！这都是无数赤脚医生梦寐以求的机会！意味着可能转为正式编制，端上铁饭碗！
旁边的刘局长也笑着帮腔：“是啊，小陈，孙局长可是很看重你啊！这样的机会难得。”
陈江河心跳加速，血液有些上涌。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他目前改变处境最快捷、最“光明”的途径。
但他迅速冷静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孙副局长为何如此青睐自己？仅仅因为一次发言？还是因为之前沈怀仁教授的到来，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而且，一旦进入体制内，受到的限制会更多，他那些“暗处”的行动将更加困难。失去相对的自由，换取一个看似安稳的前程，值得吗？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感激又略带遗憾的表情：“谢谢孙局长、刘局长的看重！能有机会学习，我当然非常愿意。只是……我们公社李书记对我很关心，保健小组的工作也刚刚起步，很多社员都认准了我看病。这个时候离开，恐怕……而且，我也担心自己基础差，去了给领导丢脸。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也跟公社领导汇报一下？”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表现得犹豫、顾虑重重，将决定权部分推给了公社领导。这既给了对方面子，也为自己赢得了缓冲时间。
孙副局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嗯，考虑周全是对的。尊重基层领导的意见也很重要。那你回去好好想想，跟李为民同志也沟通一下。机会，我们给你留着。”
“谢谢孙局长！”陈江河再次表示感谢。
又闲聊了几句，陈江河便识趣地告退了。
走出办公室，他后背渗出一层细汗。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不亚于一场激烈的心理博弈。
他几乎可以肯定，孙副局长的招揽，背后绝不简单。或许有沈怀仁的因素，或许有魏老事件的反向影响，或许……还有其他他不知道的缘由。
县城的水，果然很深。
他原本还想着，开完会能不能找个借口去红旗制药厂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机会接触一下赵建国。但现在，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情况未明之前，任何额外的动作都可能带来风险。
下午的会议，陈江河有些心不在焉。散会后，他婉拒了几个相邀同行者的饭局，立刻找到来时的拖拉机，踏上了返程。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颠簸。陈江河靠在车斗挡板上，看着远处暮色中起伏的山峦，心中波澜起伏。
汇款单带来了暗处的实惠，县城的会议带来了明处的机遇，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迷雾和抉择。
他揉了揉眉心。
看来，回去之后，必须尽快去见一次李为民了。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他需要从李为民那里，探探口风，看看这位公社书记，对孙副局长抛来的橄榄枝，究竟持何种态度。
这步棋，该如何落子，他需要更加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