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家雨夜难产,被陈江河硬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母子两条人命的奇闻,如同长了翅膀,在雨停后的清晨,迅速传遍了整个青山公社,并向着周边大队扩散。
这一次,不再是“针到病除”治疗头疼脑热,而是实打实地解决了连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都束手无策的夺命难题。消息添油加醋,传到后来,几乎成了陈江河徒手伸进肚子,把卡住的孩子“掏”了出来,还用了什么祖传的“仙针”止住了血。
“陈神医”的名号,彻底坐实,甚至带上了几分神话色彩。
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卫生所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不仅仅是来看病的,更多是来看“神医”的。好奇的、探究的、甚至还有从几十里外赶来,就为了瞧一眼这能“起死回生”的郎中长什么样的。小小的土坯房内外,整日里人声鼎沸,比公社大院还热闹。
陈江河不堪其扰。他需要安静的环境问诊,需要时间整理药材,需要空间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奢望。他像个被围观的猴子,耐心和精力都在被快速消耗。
更让他头疼的是,来找他看的病,也越来越“超纲”。
“陈神医,您给看看,我家这老母鸡不下蛋了,是啥毛病?”
“陈大夫,我男人那方面…不太行,您这神针能给扎扎不?”
“神医啊,我昨晚梦见祖宗骂我,醒来就浑身不得劲,您看是不是冲撞了啥?”
诸如此类,荒诞不经,让他哭笑不得,解释不通,拒绝还容易得罪人。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名声太过,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这天上午,他刚打发走一个来问“家宅风水”的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外就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这在青山公社可是稀罕事。众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只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稳稳地停在了卫生所外的空地上。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干部模样的中年人,随后,一个穿着崭新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带着些倨傲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那干部模样的人陈江河认识,是县卫生局的办事员,姓王。上次来公社检查工作,还跟他打过照面。
王办事员快步走进卫生所,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容:“陈江河同志,忙着呢?”
“王干事。”陈江河站起身,心里有些疑惑,这阵仗可不小。
“给你介绍一下,”王办事员侧身,恭敬地引向那位中山装老者,“这位是地区文化局的魏启明,魏老。魏老可是咱们地区有名的文化名人,书法大家!”
魏老微微颔首,目光在简陋的卫生所里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魏老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听闻陈大夫你医术高明,特意从地区赶过来,请你给瞧瞧。”王办事员笑着说道,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你可得好好表现”的暗示。
文化名人?书法大家?从地区专门跑来他这个土郎中这里看病?陈江河心里疑窦丛生。地区难道没有医院?没有更好的医生?
但他面上不显,客气地请魏老坐下:“魏老,您哪里不舒服?”
魏老清了清嗓子,带着点文人特有的拿腔拿调:“唉,老毛病了。头晕,耳鸣,眼花,尤其是这手,”他伸出保养得极好的右手,手指修长,确实是一双适合握笔的手,“时常麻木,提笔无力,写出来的字,绵软不堪,失了风骨!实在是……唉!”
他身旁那个年轻女子,大概是秘书或者家属,连忙补充道:“魏老为了地区文化事业操劳过度,看了好多医生,吃了不少药,效果都不理想。听说陈大夫您针灸有奇效,所以特地来请您试试。”
陈江河示意魏老伸手诊脉。指尖搭上,脉象弦细,略显沉涩。结合症状,肝肾不足,气血不能上荣于头面,兼有脉络瘀阻之象。这在中医里算是常见症型,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地区医院的医生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不动声色,又仔细看了看魏老的舌苔,问了几个问题。
“魏老这病,是操劳过度,肝肾阴虚,气血瘀滞所致。需要慢慢调理,补益肝肾,活血通络。”陈江河给出了中规中矩的诊断。
“那些虚的就不用多说了。”魏老似乎有些不耐,直接打断他,“你就说,你的针灸,能不能立刻让我这手有力道?让我头不清晕?我还等着回去完成一幅重要的作品,献给地区国庆展览!”
立刻见效?陈江河心中冷笑。这又不是仙法。针灸对于这类慢性病,主要是调理和改善,根本不可能扎几次就立竿见影,尤其是这种明显带着情绪和期待压力的病症。
“针灸可以疏通经络,缓解麻木和头晕,但需要时间,不可能立刻……”
“哼!”魏老不等他说完,脸色就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看来,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王干事,我们走吧,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王办事员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魏老,您别急,陈大夫肯定有办法的。陈大夫,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快的法子?”他朝陈江河使着眼色。
陈江河看着魏老那副“你必须立刻治好我”的理所当然的表情,又看了看王办事员那隐含压力的眼神,一股火气隐隐在胸中升腾。
他的医术,是用来救死扶伤,解决病痛的,不是用来满足某些人急功近利的虚荣心的,更不是用来给什么“文化名人”充当即时见效的“神奇工具”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语气平静却坚定:“魏老,王干事。我是医生,不是神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的病,需要耐心调理。如果想立刻手不麻、头不晕,我做不到。如果您愿意接受系统治疗,我可以为您制定方案。若不能,请恕我无能为力。”
这话一出,魏老的脸色彻底黑了。王办事员也僵在那里,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好一个无能为力!”魏老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我们走!”
年轻女子和王办事员连忙跟上。吉普车发动,带着一股怒气,绝尘而去,留下卫生所内外一片诡异的寂静。
围观的社员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有人觉得陈大夫有骨气,也有人暗暗担心,他得罪了地区来的“大人物”,会不会惹上麻烦。
陈江河站在原地,看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
他知道,自己可能又得罪人了。而且这次,可能是个有点分量的“文化名人”。
但他不后悔。
名声,应该成为他践行医道的助力,而不是束缚他原则的枷锁。如果因为这虚名,就要他去迎合、去违背医学规律,那他宁可不要这名声。
他转身,对门口排队、神色各异的病人们露出一个疲惫却坦然的笑容:
“下一位。”
名声的代价,他正在一点点体会。但他心中的那杆秤,不会因此而有丝毫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