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姜宝宝果然惦记起了西郊的桃子。
她趴在窗边,看着别院侍女提着一篮刚摘的樱桃走过,忽然转头对正在用早膳的墨千尘道。
“帅叔叔,听说西郊‘翠云岭’的早桃熟了。”
墨千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眼皮都没抬。
“嗯。”
“苏甜甜说,那儿的桃子又脆又甜,比宫里进贡的还好。”
姜宝宝继续铺垫。
墨千尘放下粥碗,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这才抬眼看她。
“所以?”
“所以……”
姜宝宝眨眨眼,凑到他身边坐下。
“我们今日去摘桃子好不好?自己摘的才新鲜有趣。”
墨千尘看着她写满“想去”二字的小脸,沉默片刻。
“日头烈,山路难行。”
“我们可以早些去,趁着凉快。”
姜宝宝早有准备。
“马车能到山脚,听说岭上的桃林有石阶路,不难走的。”
见墨千尘仍不松口,她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
“去吧去吧,在别院待着也是待着。”
“再说了……”
她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一副正经语气。
“我听说翠云岭的桃林是前朝一位隐士所植,如今归附近农户打理,咱们去摘桃子,也算是体察民情,了解农桑。”
墨千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体察民情”说得一愣,随即失笑。
“你倒是会找理由。”
“那你是答应了?”
姜宝宝眼睛一亮。
“午后必须回来。”
“成交。”
于是辰时三刻,马车便驶出了别院,往西郊翠云岭而去。
翠云岭离京郊别院约莫半个时辰车程,山势平缓,满岭苍翠。
此时正值初夏,岭上桃林果然挂满了青中透红的早桃,远远望去,像缀了一树树的小灯笼。
山脚下已有几户农家摆起了小摊,卖些茶水、山货,也有现摘的桃子。
见有马车来,摊主们都探头张望,但见那马车虽不张扬却做工精良,护卫虽只四五人却个个精悍,便知来者非富即贵,不敢贸然招呼。
墨千尘先下车,转身扶姜宝宝下来。
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轻便衣裙,头发简单挽起,插了支碧玉簪,看上去清新俏丽。
“就是这儿了。”
姜宝宝深吸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眉眼弯弯。
早有侍卫前去打点。
不多时,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农匆匆走来,恭敬行礼。
“贵人可是要摘桃?小老儿姓孙,是这片桃林的看护人。”
墨千尘微微颔首。
“打扰了。”
“不敢不敢。”
孙老汉连声道。
“贵人这边请,小老儿带路。”
桃林依山而植,果然修了青石台阶,虽不算宽阔,倒也平整。
孙老汉边走边介绍。
“这桃林有三十多年了,品种是‘六月脆’,这时候摘正好,再晚几日就软了。”
姜宝宝好奇地问。
“孙伯,这片桃林有多少棵桃树啊?”
“整片岭上约莫两百来棵。”
孙老汉笑呵呵道。
“今年天公作美,果子结得密,一棵树能摘四五十斤呢。”
“那您可忙坏了。”
“忙是忙,心里高兴。”
孙老汉朴实地说。
“果子卖得好,咱的日子也好过。”
说话间已到半山腰一处开阔地。
这里桃树长得尤其好,枝条低垂,伸手可及。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桃子的甜香和草木的清气。
孙老汉递过两个竹篮。
“贵人随意摘,尝尝鲜。”
“那边有山泉水洗过的,可以直接吃。”
墨千尘接过竹篮,递给姜宝宝一个。
孙老汉识趣地退到不远处等候。
姜宝宝迫不及待地走到一棵桃树下,仰头看着满树果实,踮脚想够最低枝上的一个大桃。
“这个好,又大又红。”
她指尖刚碰到桃子,那枝条却往上一弹,桃子没摘着,反被叶片拂了一脸。
“哎呀。”
她后退半步,不服气地又伸手。
墨千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抬手轻易摘下了那个桃子。
“给你。”
姜宝宝接过桃子,眼睛却盯着他方才的动作。
“帅叔叔你好厉害,一伸手就摘到了。”
“是你太矮。”
墨千尘淡淡道。
姜宝宝鼓起脸。
“我这不是矮,是娇小玲珑。”
说着,自己又去找别的桃子。
“我就不信摘不到。”
她专挑那些看着好摘的,可桃枝柔韧,往往看着近,真要摘时又弹开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篮子里才稀稀落落三四个桃子,还都是不太熟的。
反观摩千尘,不紧不慢,每次出手必有所获,篮子已装了小半,个个饱满红润。
姜宝宝看着自己篮里的“成果”,又看看他的,终于泄气。
“帅叔叔,你是不是练过摘桃子?”
墨千尘瞥她一眼。
“习武之人,眼力手劲总归好些。”
“不公平。”
姜宝宝小声嘟囔,忽然眼珠一转。
“那你摘的桃子,分我一半好不好?”
“为何?”
“因为……”
姜宝宝理直气壮。
“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就是我的嘛。”
墨千尘被她这歪理说得一时语塞,最终只能点头。
“随你。”
姜宝宝顿时笑逐颜开,凑到他身边,指指点点。
“那个好,还有那边那个。”
墨千尘依言帮她摘,她就在旁边捧着篮子接,不一会儿篮子里就满了。
“够了。”
墨千尘停手。
“吃不完。”
“可以送人呀。”
姜宝宝数着。
“给苏甜甜、慕容柒、长公主殿下,还有我爹娘……”
她正说着,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桃林深处。
“那里好像有棵不一样的树。”
墨千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十几丈外有棵果树,叶形与桃树略有不同,挂的果子也是青黄色。
孙老汉在不远处听见,解释道。
“那是棵野李树,果子还酸着,不好吃。”
姜宝宝却来了兴趣。
“野李子?我去看看。”
说着就往那边走去。
墨千尘正要跟上,忽听身后孙老汉“哎哟”一声,回头见老汉脚下绊了一下,忙伸手扶住。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孙老汉连连道谢。
“老了,腿脚不灵便了。”
就这么一耽搁,姜宝宝已走到李树下,仰头打量。
墨千尘快步跟上,刚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忽然心头警兆骤生。
“小心。”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姜宝宝拉入怀中,同时身形疾转。
“咻。”
一支弩箭擦着姜宝宝鬓边飞过,“夺”的一声钉在李树干上,箭尾颤动不止。
姜宝宝还没反应过来,墨千尘已抱着她向侧方急掠,同时厉喝。
“有刺客,护驾。”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桃林中骤然窜出七八道黑影,皆着灰褐色劲装,与山石草木颜色相近,显然潜伏已久。
侍卫们反应极快,立刻拔刀迎敌。
孙老汉吓得瘫坐在地,连滚带爬躲到一块山石后。
墨千尘将姜宝宝护在身后,目光冷厉地扫视四周。
刺客训练有素,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分明是职业杀手。
“帅叔叔……”
姜宝宝抓着他的衣袖,声音微颤。
“别怕。”
墨千尘低声道,将她往身后又掩了掩。
“跟紧我。”
话音未落,三名刺客已突破侍卫拦截,直扑而来。
墨千尘眼神一寒,袖中滑出一柄短剑,他今日为陪姜宝宝游山,未佩长剑,只随身带了这柄防身短刃。
短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寒光。
第一个刺客冲得太急,咽喉瞬间被割开,血花迸溅。
第二个刺客刀已劈至,墨千尘侧身避过,短剑反手刺入对方肋下。
第三个刺客见状急退,却被墨千尘掷出的短剑贯胸而过。
电光石火间,三名刺客毙命。
余下刺客见状,攻势更急。
侍卫们拼死抵挡,已有一人负伤。
墨千尘夺过地上刺客的长刀,刀光如雪,所过之处必见血光。
他招式简洁凌厉,毫无花哨,每一刀都直奔要害。
不过片刻,又有两名刺客倒下。
姜宝宝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平复了些。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打扰他。
刺客眼见不敌,忽然吹了声尖利的口哨。
墨千尘眉头一皱,厉声道。
“退。”
话音刚落,桃林深处传来机械声响——
“咻咻咻!”
十数支弩箭从不同方向射来,竟是事先布置的连环弩。
墨千尘长刀舞成一片光幕,将射向二人的弩箭尽数挡下。
但侍卫们却没那么幸运,又有两人中箭。
“往山下退。”
墨千尘下令,护着姜宝宝且战且退。
刺客紧追不舍,显然是要将他们困死在山中。
正退至一处陡坡,忽然斜刺里又窜出一名刺客,直取姜宝宝后心。
姜宝宝听见风声,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墨千尘正被三名刺客缠住,一时回援不及。
眼看刀尖已至,姜宝宝下意识闭眼。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姜宝宝睁眼,见一柄长剑架住了刺客的刀。
持剑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普通,衣着朴素如农户,出手却迅捷狠辣,三招之内便将刺客刺倒。
“属下影七,奉影一大人之命暗中护卫。”
青年简短道,随即转身加入战团。
有了影七加入,战局顿时扭转。
他剑法诡谲,身法飘忽,与墨千尘刚猛霸道的刀法相辅相成,不过片刻便将剩余刺客尽数斩杀。
最后一个刺客见大势已去,忽然咬牙,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服毒自尽了。
山间骤然寂静,只余风声和血腥气。
侍卫清点战场,刺客共十一人,全部毙命,无一生还。
己方侍卫两死三伤,孙老汉躲在石后瑟瑟发抖,幸而无恙。
墨千尘收刀,先查看姜宝宝。
“受伤没有?”
姜宝宝摇摇头,脸色还有些发白,但已镇定许多。
“我没事。帅叔叔你呢?”
“无碍。”
墨千尘这才转身,走到那名服毒自尽的刺客身旁,蹲下身仔细查看。
刺客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武器是市面上常见的制式刀剑,弩箭也是普通军弩。
但墨千尘注意到,这些刺客虎口、掌心都有厚茧,是常年练刀握弩所致。
行动间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长期训练。
不是普通山匪,也不是江湖仇杀。
是死士。
影七走过来,低声道。
“王爷,这些人埋伏已久,连环弩是提前布置的。”
“若非今日孙老汉绊了那一下,让王妃先走到李树下,他们第一波弩箭就能得手。”
墨千尘眼神一凛。
是巧合,还是孙老汉也有问题?
他看向不远处仍瘫坐在地的孙老汉。
老汉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不似作伪。
“带过来。”
墨千尘道。
影七将孙老汉拎过来。
老汉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小老儿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方才为何绊倒?”
墨千尘声音冰冷。
“小、小老儿是看王妃往李树那边去,想提醒那树附近有处暗洼,走急了就……”
孙老汉语无伦次。
“贵人明鉴,小老儿在这看林子十几年了,从没做过坏事啊。”
墨千尘盯着他看了片刻,对影七道。“查他的底细。”
“是。”
姜宝宝这时走过来,轻声道。
“帅叔叔,孙伯应该不是坏人。”
“方才刺客出来时,他比我还害怕。”
墨千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对孙老汉道。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不敢不敢,小老儿一定守口如瓶。”
孙老汉连连保证。
墨千尘这才看向满地尸首,对影七道。
“处理干净,查这些人的来历。”
影七应下,又道。
“王爷,此地不宜久留,请速回别院。”
墨千尘点头,牵起姜宝宝的手。
“走。”
下山路上,姜宝宝一直沉默。
直到坐上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她才轻声问。
“帅叔叔,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墨千尘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眸中寒光一闪。
“不知。”
“会不会是轩辕烈的余党?”
姜宝宝猜测。
“不像。”
墨千尘缓缓道。
“轩辕烈已死,炎阳国灭,残余势力自顾不暇,没能力在京郊布置这样的刺杀。”
“那是谁?”
姜宝宝蹙眉。
“你在朝中有政敌吗?”
墨千尘没有立刻回答。
政敌自然有。
他权倾朝野,行事霸道,不满者众。
但敢在京郊直接刺杀当朝摄政王,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政敌了。
除非对方有恃无恐,或者,已经孤注一掷。
他想起刺客服毒时决绝的眼神,想起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想起提前布置的连环弩。
这不是临时起意,是精心策划的绝杀。
“我会查清楚。”
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伸手将姜宝宝揽入怀中。
“别怕,有我在。”
姜宝宝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
她其实还是怕的。
那刀光剑影、血花迸溅的场景,此刻还在眼前浮现。
但她更知道,此刻不能让他分心。
马车回到别院时,影一已收到消息在门口等候。
见墨千尘和姜宝宝安然下车,明显松了口气。
“王爷,王妃。”
墨千尘颔首。
“进去说。”
书房里,影一详细禀报了初步调查结果。
“刺客尸体已处理,武器查过,都是普通制式,无法追踪来源。”
“尸身上无任何标记,容貌也普通,应该是从小培养的死士,在京中没有记录。”
“孙老汉的底细查清了,确实是翠云岭本地人,看守桃林十五年,身家清白,与外界联系很少,今日绊倒应是巧合。”
“连环弩是军中的制式,但编号已被磨去。”
“从布置手法看,对方对翠云岭地形很熟,至少提前三日就做好了准备。”
影一说完,书房陷入沉默。
姜宝宝坐在一旁,捧着茶杯,指尖有些凉。
墨千尘手指轻叩桌面,半晌,问道。
“近日京中可有异动?”
“朝中无大事。”
影一谨慎道。
“只是三日前,兵部侍郎因军饷账目问题被御史弹劾,陛下下令彻查。”
“李大人是王爷提拔的人。”
墨千尘眼神微凝。
“还有,五日前,陛下召见了镇国公、礼部尚书等几位老臣,密谈了两个时辰,内容不详。”
“另外……”
影一声音更低了。
“据宫中眼线报,陛下近日常独自在御书房待到深夜,批阅的奏折中,有几份是关于藩王护卫定额的。”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细微声响。
姜宝宝不懂朝政,但也听出了些端倪。
她看向墨千尘,见他神色平静,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寒。
“知道了。”
良久,墨千尘缓缓开口。
“刺客的事,继续查,但不必大张旗鼓。”
影一诧异。
“王爷?”
“对方既然用死士,就不会留下线索。”
墨千尘淡淡道。
“查也查不出什么。”
“可这次不成,难保不会有下次。”
影一急道。
墨千尘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平静无波。
“那就等下次。”
影一还要再说,却见墨千尘抬手制止,只得躬身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
姜宝宝走到墨千尘身边,轻声道。
“帅叔叔,你心里是不是有猜测了?”
墨千尘转头看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朝堂之事,你不必操心。”
“可是他们想杀你。”
姜宝宝抓住他的手,眼圈微红。
“我怎么能不操心?”
墨千尘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低沉。
“放心,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
这话说得狂妄,可姜宝宝知道,他有狂妄的资本。
只是她想起那些死士决绝的眼神,心里还是阵阵发冷。
“这几日别出门了。”
墨千尘道。
“在别院好生歇着。”
姜宝宝点头,忽然想起什么。
“那桃子……”
墨千尘一愣。
姜宝宝从他怀里抬头,眼神认真。
“我们摘的桃子,还在山上呢。”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惦记着桃子。
墨千尘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终只能无奈道。
“我让人去取。”
“嗯。”
姜宝宝这才满意,又靠回他怀里。
“孙伯肯定帮我们收好了,说好了要送人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今日受惊加上疲惫,竟就这么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墨千尘轻轻抱起她,送回卧房。
为她盖好被子,在床边静坐片刻,才起身离开。
走出房门时,他脸上的温柔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封的冷厉。
影一候在廊下。
墨千尘走到院中,看着夜空疏星,良久,缓缓开口。
“加强别院防卫。另外查查陛下近日接触的人里,有没有擅长训练死士的。”
影一心头一震,压低声音。
“王爷怀疑……”
“只是查查。”
墨千尘打断他,语气平淡,却让影一脊背生寒。
“记住,暗中查,不可惊动任何人。”
“是。”
墨千尘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站在院中。
夜风微凉,吹动他衣袂。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牵着他衣角、仰头唤他“皇叔”的孩子。
想起自己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批阅奏折,教他帝王心术。
想起那孩子登基时,眼中闪烁的野心与感激。
岁月如梭,雏鹰已长成。
是该展翅了。
只是这展翅的第一步,竟是要对教导自己的人亮出利爪么?
墨千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分波澜。
也罢。
既然要博弈,那便博一场。
看这澜月江山,最终落在谁手。
他转身回房,推门时动作放得极轻。
床上,姜宝宝睡得正熟,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墨千尘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
那些黑暗的、血腥的、算计的,他来挡就好。
她只需这般天真无忧,便好。
窗外,夜色深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宁静的别院,还能安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