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家药庐的烟火气、边关城楼的铁血风沙截然不同,隐世叶家所在的“幽篁谷”,终年云雾缭绕,古木参天,溪流无声。
谷中建筑皆依上古规制而建,青石为阶,木构为梁,无一钉一铆,浑然天成。
连空气都仿佛沉淀了数百年,带着一种清冷、寂静、近乎神性的威压——仿佛时间在此停滞,尘世喧嚣,永不可及。
而今日,这方与世隔绝的圣地,却因一场继承大典,而绷紧如弓。
宗祠大殿内,香烟袅袅,烛火如豆。
两侧高坛之上,数十位叶家族老端坐如石雕,须发皆白,气息内敛,却如渊渟岳峙,目光如电。
中央冰玉地面上,叶知秋一身素白麻衣,长发未束,跪坐如松,背脊挺直,面容平静无波。
今日,是他正式承袭叶家少主之位的日子。
亦是他最后一次,接受族老质询。
仪式行至“问心”环节,空气骤然凝滞。
“叶知秋!”大长老率先开口,声如砂石摩擦,枯槁面容上双眼锐利如鹰,“你数次为那江湖女子姜凌云,擅自动用家族密道、调遣暗卫、泄露情报,甚至不惜以叶家秘术干预风云阁危局!此等行径,已触族规第十七条‘不得以私情扰公事’!你可知,此举几令我叶家数百年隐世之基,暴露于庙堂与江湖之眼?!”
话音未落,另一族老厉声接道:“不错!为一介江湖女子,公私不分,轻重不明!叶家少主,当以千年基业为重,心无旁骛!你如此沉溺私情,如何执掌这庞大家族?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为女弃权,不配为嗣!”更有激进者拍案而起,须发皆张,“若你今日不立誓断绝此念,我等宁可另立旁支,也绝不将叶家交予一个为情所困之人!”
声声质问,如冰锥刺骨,字字诛心。
他们早已收集他所有“越界”之举:
——风云阁初建时粮道被断,是他暗中令叶家商队“顺路”补给;
——陆啸天余党火烧阁基,是他以叶家“天雨引符”召来暴雨;
——朝廷欲派监军,是他通过密线传信,助姜凌云精准预判时机。
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
在族老眼中,这不是情义,而是渎职;不是守护,而是背叛。
叶知秋始终低垂眼睫,俊美面容如古玉无瑕,看不出丝毫情绪。
唯有在听到“江湖女子”“为女弃权”时,长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如风过深潭,涟漪微漾。
族老们见他沉默,以为其心虚或无力辩驳,气势愈盛。
“你可知错?!”大长老厉喝。
就在议论声如潮、几乎要当场废黜其继承权之际,叶知秋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湖,缓缓扫过每一位族老。那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悉千年、看透人心的深邃,竟令几位原本义愤填膺的族老,心头莫名一悸,话语戛然而止。
他未辩解。
未说他每次出手皆计算精准,未损家族一毫;
未提姜凌云平反冤案、立公道秤,于天下大势有益;
更未言他所做一切,皆在可控范围之内。
他只是微微侧身,面向大殿中央——那里,供奉着叶家列祖列宗的乌木牌位,以及一卷以秘法织就、浸染历代家主心血的《叶氏族谱》。
族谱非纸非帛,泛着幽微青光,记载着叶家千年血脉、功过、誓言。
然后,他抬起右手。
左手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凛冽的匕首——此刃名为“断誓”,乃叶家历代家主立重誓时所用,刃口饮过无数先祖之血。
在满殿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右手持匕,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嗤——!”
皮肉割裂之声,在死寂宗祠中如惊雷炸响。
殷红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修长手指滴落,在冰玉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血花。
他未捂伤口,未皱眉头,仿佛那痛楚不存于身。
只是将淌血的左手,悬于摊开的族谱之上。
血,一滴滴,落在族谱空白处,缓缓晕开,如墨染宣,如火焚心。
叶知秋凝视那血痕,声音不高,却如金玉交击,字字清晰,穿透香烟,直抵人心:
“叶知秋今日,以血立誓,继承少主之位。”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震惊、愤怒、恐惧的脸,最终落回族谱血迹之上,一字一句,如同以心刻石:
“我掌叶家,不为称霸江湖,不为权倾朝野。”
“只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蕴含的所有意义——她的孤勇、她的公道、她的自由——都融入这誓言之中:“护一人,江湖路。”
六字出口,如天崩地裂!
宗祠内死寂如墓。族老们如遭雷击,瞠目结舌,竟无人能发出一言。
他们设想过他狡辩,设想过他忏悔,设想过他妥协……
却万万想不到,他会以如此极端、如此疯狂、如此不容置喙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意志!
他继承叶家,执掌千年隐世之力,调动无尽资源,竟只为守护一个女子的江湖之路?!
这在族老眼中,简直是——离经叛道,荒谬绝伦!
可看着他掌中淋漓鲜血,看着族谱上那刺目血痕,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着近乎信仰光芒的坚定,所有斥责、所有“不配”,都卡在喉咙,如鲠在喉。
他不是在请求许可。
他是在宣告——我的意志,即是叶家未来的方向。
谁若反对,便要先踏过他掌心未干之血,与他眼中不灭之火。
良久,大长老颓然闭目,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如枯叶:“……罢了……既然你意已决……望你……好自为之。”
血滴族谱,古礼中此为“以血证心,神鬼共监”之最重誓约。
无人再敢言“不配”。
叶知秋缓缓收回手,任由鲜血滴落,对着祖宗牌位,深深一拜。
九叩首,三献礼,礼成。
从此,他名正言顺执掌叶家,手握千年隐世之力,成为这江湖最深不可测的暗流之主。
可他的心,却早已不在权谋,不在江山,不在叶家千年基业。
他的目光,永远投向那片她所行走的江湖——
那里有她的公道秤,有她的长明灯,有她的孤影与自由。
他不求她知,不求她念,不求她回眸。
他只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扫清暗礁,铺平道路,
让她所行之路,少一分荆棘,多一分坦荡。
她若行江湖,他便为江湖;她若问公道,他便成公道。
这一誓,以血为墨,以族谱为纸,以千年家业为注——护她江湖路,此生无悔。